没了爱世人,只剩爱无能:双剑合璧成了双剑合弊

◎曾于里

《仙剑四》与《祈今朝》(又称《仙剑六》)相继播出,让“仙剑”IP广泛进入公众视野。从1995年单机游戏《仙剑奇侠传》推出,一直到2021年“仙剑”游戏系列已经行进到第7部,显示这一游戏不竭的生命力;尤其是根据游戏改编的2005年《仙剑奇侠传》(下文简称《仙剑一》),以及2009年的《仙剑奇侠传三》(下文简称《仙剑三》)相继成为国产剧经典之作,也让“仙剑”成为国产影视剧赛道里的顶级IP。

《仙剑四》与《祈今朝》并未复刻《仙剑一》与《仙剑三》的成绩,一些观众原本期待双强之间的良性竞争,结果却是菜鸡互啄。制作上看似更华丽,但从主题表达、镜头语言到演员呈现均出现“降级”;尤其是在主题的表达上,《仙剑四》与《祈今朝》更为轻浅。如果说,《仙剑一》《仙剑三》教会我们向外延伸,爱他人、爱众生,《仙剑四》与《祈今朝》遵循的则是这些年来仙侠剧的特征,向内收缩,他人即地狱、爱得极端、不宽容。“仙剑”IP的变化背后,既是影视创作降级的表现,也是时代对于“爱”的理解在狭隘化。

从游戏到电视剧:更完整,也更饱满

游戏《仙剑奇侠传一》(下文简称《仙剑一》)是中国台湾大宇资讯于1995年研发并发行的游戏。这是一款玩家无需通过互联网就能进行的单机游戏,也是一款角色扮演游戏:玩家扮演虚拟世界中特定角色,控制角色的行为和行动,经历该角色的决策与成长。

游戏《仙剑一》得以成功,首先在于它具有非常新颖的原创性。《仙剑一》以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为背景,其世界观以女娲、神农、伏羲为中心,在神、魔、仙、妖、人、鬼六界中展开叙事,构建一个充满东方韵味的仙侠世界。其次,游戏具备引人入胜的情节,立体丰满的人物群像,让玩家获得美好的沉浸体验。再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仙剑一》的游戏设计流畅、画风优美、音乐动听。

彼时虽然尚无IP概念,但《仙剑一》的成功,让游戏公司有信心开发新版本。2003年,《仙剑奇侠传二》推出,但该游戏在剧情、人物塑造、难度设计等内容层面均不尽合理,差评较多。2003年发行的《仙剑奇侠传三》扳回一局,大获成功。2004年《仙剑奇侠传三外传》发行。2007年《仙剑奇侠传四》发行,它是“仙剑”游戏的巅峰之作,剧情引人入胜、人物塑造立体、战斗系统优化、文化内涵深厚、技术细节升级、游戏体验良好,收获如潮好评。

2011年发行的《仙剑奇侠传五》差评占据上风,2013年推出的《仙剑奇侠传五前传》以出色的质感挽回口碑,但“仙剑”游戏的影响力已有明显下滑。这主要是游戏大背景的变化:随着互联网的高速发展,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和竞技类游戏逐渐流行,单机游戏的市场份额遭到冲击;再加上单机游戏一直受到盗版问题的困扰;其一次性付费购买的商业模式削弱一部分玩家的付费意愿……

2015年,在单机游戏内忧外患的背景下,《仙剑奇侠传六》发行。该游戏投入有限,游戏体验不佳,备受老玩家诟病。不过,其独树一帜的剧情设计,也得到部分玩家的喜爱。2021年推出的《仙剑奇侠传七》,游戏技术已有质变,比如采取第三人称的即时战斗模式,但在手游风起云涌、蔚为壮观的背景下,其影响力有限。

“仙剑”游戏系列虽良莠不齐,但它们以六界为背景,极大拓展现实空间,充分放飞想象力,便于展开各类形而上议题的深刻辩论。不同的版本都试着寄寓一定的表达,比如《仙剑一》主题是“宿命”,《仙剑二》主题是“宽恕”,《仙剑三》主题为“轮回”,《仙剑四》主题为“寻仙”……它们分享着共同的探索:主人公在个体与天下、自我与他人、欲望与责任等两难之间的抉择。“仙剑”游戏火了之后,影视化之路随即开启。2005年电视剧《仙剑一》、2009年电视剧《仙剑三》相继播出,获得收视率与口碑的双丰收。两部电视剧的主创团队完美地实现“仙剑”从游戏到电视剧的媒介转换,进一步完善人物形象、丰富人物关系、立体化矛盾冲突。

比如游戏中给配角留下的空间很有限,但电视剧在刻画主要人物时,也塑造精彩的配角群像,酒剑仙、拜月教主等角色从游戏里的工具人,成为电视剧中寓意深刻、充满解读空间的人物。又比如游戏中人物之间的关系颇为单一,电视剧在人物之间建立错综复杂的关联,成功构建多样的戏剧冲突:李逍遥、赵灵儿与林月如的三角关系,酒剑仙、殷若拙的镜像关系,酒剑仙与阿奴的父女关系,阿奴与唐钰的爱情关系,等等。

总之,从游戏到电视剧,《仙剑一》与《仙剑三》更完整、更复杂、更饱满、更深远。

《仙剑一》《仙剑三》:爱世人,爱具体的人

很多观众时隔多年回看《仙剑一》与《仙剑三》,不仅仅是将它们作为普通的电视剧,也是作为观察流行文化变迁,尤其是仙侠剧演变的重要样本,愈发察觉到《仙剑一》与《仙剑三》主题表达上的难得之处。这两部剧的豆瓣评分随着时间推移呈现上涨之势,比如《仙剑一》从2018年时的豆瓣8.6分涨到如今的9.1分,《仙剑三》更是从7.8分涨到9分。

诚如很多观众反复谈到的,如今的仙侠剧更近于“仙情剧”,侠的因素消失不见,三生三世只为谈情说爱。也有人如此辩解,《仙剑一》《仙剑三》中爱情叙事也占据很大的篇幅,何以单单指责近年来的仙侠剧创作?

这正是症结所在:《仙剑一》《仙剑三》对于“爱”的理解,与近年仙侠剧对于“爱”的理解,有着云泥之别。

《仙剑一》《仙剑三》均浓墨重彩刻画主人公的爱情,但值得注意的是,“爱世人”从来都是先于主人公的个人之爱。“爱世人”,不仅是指爱情中对另一半的深爱,甚至比侠客的“为国为民”更广袤更开阔——它也爱天地、爱草木、爱众生,不被仇恨、恩怨、嫉妒等蒙蔽双眼。

比如《仙剑一》的赵灵儿,作为女娲后裔,背负保护人间免受妖邪侵扰的重任。赵灵儿始终不忘责任,不耽溺一己之私,每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最终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我。《仙剑三》中的紫萱,一开始与赵灵儿形成鲜明对照:同为女娲后人的她,不想背负沉重的责任、只想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不惜与爱人徐长卿(林业平、顾留芳)经历三生三世的磨难与考验。但她最终也从“爱自己”“爱恋人”的个人之爱,升华为“爱世人”的大爱,主动肩负起维护人间和平、保护六界稳定的使命,放弃与徐长卿长相厮守的愿望。

当下的“仙情剧”中,“苍生”“天下”等概念虽然也反复出现,但它们几乎都沦为主人公完成虐恋之后的点缀。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后来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仙情剧”则是“后来他们一起守护了苍生”,然后草草结束。从本质上说,“仙情剧”不相信、也不愿投入“爱世人”的叙事。它们规避“爱世人”相关内容的呈现,不会让主人公真正面临个人之爱与世人之爱的考验与抉择,剧情的主体围绕个人之爱反复渲染、兜转与拉扯。“爱世人”有时还会在舆论中被污名化为“集体对个人的伤害”“圣母病”云云。这是极大的误解。事实上,“爱世人”背后寄寓着一种珍贵的共同体想象。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人际交往方式改变,人们容易陷入自我封闭、情感疏离的状态,形同孤岛。“爱世人”打破僵局,它鼓励人们去感知他人的情感与需求,去理解和接纳不同个体的独特性。在此过程中找到共鸣和联结点,构建深层次的互动模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存关系,让每一份痛苦得以稀释,让所有快乐均被共享。

“爱世人”容易显得空大,在实践中,它表现为“爱每一个具体的人”。诚如最近知名人类学者项飙接受《人物》采访时所说,“面对一个很不稳定、不太好的世界,你要坚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牺牲日常……如果你没有那个附近,你是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信任的,你对世界的信任是来自于你对周边的信

任,必须是这样。”个体要建立自己的“附近”,要开拓“日常”,要敢于去信任周边的人,要去爱一个个具体的人。置换到仙侠剧语境中,就是主人公除了拥有爱情之外,他是否有伙伴——不只是跟恋人黏在一块,他是否有“附近”——构建丰富的群像关系,他是否有“日常”——超越爱情叙事,乃至于他如何去对待“情敌”——走出“他人即地狱”的关系怪圈。

《仙剑一》与《仙剑三》均保留游戏所创建的开阔的世界观,爱情只是主人公冒险历程中的一部分。《仙剑一》中,李逍遥与赵灵儿的感情很快就建立起来,他们有各自的事业线、友情线,有丰富的“附近”与“日常”,有丰富的群像和支线,而非“恋爱大过天”。固然存在三角关系,但赵灵儿与林月如之间没有丝毫“雌竞”因素存在,失忆前后的两个李逍遥对她们都有感情,最终林月如为了成全他们而自我牺牲……这一切都是“爱具体的人”的体现,爱生命中的配角,爱一段爱情中的闯入者。

近年来的“仙情剧”,爱情愈发纯粹,也愈发极端化。主人公除了谈恋爱,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支线延展、没有友谊、没有事业、没有群像,仿佛不极端不足以体现深爱。爱情中的闯入者,亦常常以“恶毒配角”的形象出现,比如《三生三十里桃花》中的素锦、《香蜜沉沉烬如霜》中的穗禾公主、《沉香如屑》中的芷昔和萤灯、《千古玦尘》中的芜浣——她们穷凶极恶、不择手段,夸张渲染了“他人即地狱”。

多年后重看《仙剑一》与《仙剑三》,观众恍然发现它们对“爱”的理解更宽厚、更从容、更博大。这恰恰是当下影视作品里愈发匮乏与稀缺的品质。

《仙剑四》《祈今朝》:爱极端,爱无能

《仙剑四》与《祈今朝》固然是“仙剑”IP的延续,但它们承接的是“仙情剧”的衣钵,再度验证着“爱”的匮乏。

《仙剑四》一定档,登上热搜的却是主演“撕番”。鞠婧祎工作室率先发文,表示艺人签署的合同,约定署名方式为“单幅字幕且位列所有演员署名第一位”。男主角陈哲远所属经纪公司也发文表示:合约中男女一号角色署名排名顺序交替在前,并注明“排名不分先后”进行角色署名。虽然2021年时,广电总局就曾在《电视剧母版制作规范》的报批稿中提到要“规避争排位等署名纠纷的发生”,但《仙剑四》演员方及其粉丝还是撕得昏天暗地。

剧集刚定档,演员撕番就闹得这么难看,显然会影响观众对于剧情的投入——戏外闹得这么难看,戏里还嗑得下去吗?戏里说的是爱与责任等大词,戏外却是精致利己的互撕,如何让人信服?反观《仙剑一》《仙剑三》戏内戏外形成互文,杨幂、唐嫣、刘诗诗、刘亦菲、胡歌、霍建华、彭于晏等演员之间保持很好的友情,并形成“内娱是一个巨大的仙剑”的美谈。

诚然,遵守合同是契约精神的体现,但内娱的番位之争本质上是乔装成契约形态的粉丝互撕。粉丝们将番位作为实绩,将合作伙伴视为“敌手”,仿佛番位比对方低就是被欺压、被践踏,才滋生内娱愈演愈烈的“番位癌”病症。

戏外的“撕番”,恰恰也是爱变得狭隘且极端的时代症候的体现——不要说爱世人了,连合作伙伴都不爱,甚至是敌视与仇恨的心态,将他人视为地狱。《祈今朝》虽然没有番位之争的丑闻,但戏外个别男一女一的演员粉开撕男二女二,原因是男二女二的CP很出圈、戏外也在卖力营业,被男一女一的演员粉指责为“抢风头”“太油腻”。粉丝之爱失去包容性,充满妒忌与排他。

回到剧情内部,《仙剑四》《祈今朝》存在两个共同问题。其一,使劲给男女主角加戏,增加互动,制造工业糖精,无限收缩仙侠向外延伸的探索,淡化主人公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其二,群像刻画粗浅——因为配角只能烘托主角,任何可能的“第三者”都只能是陪衬、不允许喧宾夺主、不能干扰男女主角的双箭头之爱;甚至他们也不被允许花费太多笔墨去刻画,否则就会被诟病“抢主角风头”“资本给配角加戏”。

比如游戏《仙剑四》中,反派玄霄是一个非常经典的角色:他是野心家,有傲骨、执着与仁慈,也有偏狭和极端的追求。但这种极端又出于对命运不公的抗争,“苍天弃吾,吾宁成魔”振聋发聩。编剧只要遵循原著,玄霄就有可能是一个比肩剧版拜月教主的经典反派。然而,剧中他被严重弱化,感情线被魔改,也连带让夙瑶沦为“恋爱脑”。

《祈今朝》同样弱化群像,比如洛埋名戏份大减,扁络恒等重要角色被魔改。游戏中,扁络恒与女主角越祈之间是师徒情谊,并非“仙情剧”中泛滥成灾的师徒情恋爱;“爱世人”“爱具体的人”,从来不仅仅局限于“爱情”,也可以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同理、仁慈与宽恕。到了剧中,扁络恒的价值竟然只能通过对越祈的爱情来体现;“祈今朝男小三”“祈今朝三人行”等牛头不对马嘴的营销,让游戏中立体饱满的扁络恒消失不见。

《仙剑四》《祈今朝》更多沾染如今“仙情剧”的风气。以“恋爱大过天”体现爱的深情与纯粹。实际上,把爱情当作“天”,生命中只剩爱情,必然导向人生空间与精神世界的狭隘,仿佛除了爱情没有其他;也因为对于爱情的全部押进(allin),高昂的沉没成本导向个体对于爱情态度的极端——必须百分之百纯粹,高度排他,戾气太重,对爱情以外的他人刻薄且不宽容。

“仙剑”IP背后,我们对“爱”的理解正愈发狭隘。这是创作者与接受者“合谋”的结果,也体现出时代的病症:高度发达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加剧个体的原子化状态,社会的“内卷”导向人际关系的紧张,“爱无能”致使我们对爱情的要求愈发苛刻也愈发单一。很多观众已经察觉到这一风气的危害,我们怀念《仙剑一》《仙剑三》,并对《仙剑四》《祈今朝》为代表的“仙情剧”表示不满。

这也对当下影视剧创作者发出召唤:重新构建起观众对于“大爱”的认知与想象,重新让我们与“附近”发生关联,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包容,并学会去爱具体的人、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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