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北京展映”之“大师回顾”单元,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黄建新执导的《黑炮事件》《错位》《背靠背,脸对脸》《求求你,表扬我》等七部电影集中亮相。
这些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新世纪初期的影片,囊括黄建新作为作者导演时期近20年的主要创作,均是货真价实的艺术电影。它们都在城市的当代语境里展开故事,道出时代变迁对于城市人群尤其是知识分子生活的影响、心灵的改造、精神面貌的重塑,体现出他对于不断转型的中国社会持久又深入的观察——这让他与同时期其他第五代导演的创作,形成了较为明显的区别。但2005年拍完《求求你,表扬我》之后,黄建新几乎远离了创作。原本既是导演又是监制的他,近20年的事业天平严重偏向监制一方:导演与编剧作品只有几部题材宏大的影片,监制作品却是硕果累累。
不可否认,黄建新的监制工作,加快了中国电影建立工业体系的步伐。但对于喜爱他导演作品的观众而言,只能“忆往昔”,未免有些遗憾。不过,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如果时机合适,还是会拍忠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电影——因为艺术电影对他来说,属于“唯一的刺激”。
第五代导演群体中的“异数”
“当同代的友辈都跑到荒凉的黄土高原或文化背景迥异的边域地区去反思中原文化和人的本质的时候,黄建新却甘于寂寞,一直独自留在城市里。”香港知名电影学者黄爱玲的这段话,道出黄建新电影的独特。他尽管被称为第五代导演,但几个阶段所走的创作之路,均与其他第五代导演迥然有别。
与从北京电影学院78级导演系或摄影系毕业的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等人相比,黄建新虽然曾于1983年在北电导演系进修,但并非科班出身。上世纪70年代初,他在部队当兵时偷偷看了不少内参片,对电影产生浓厚兴趣;1977年进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学习之后,他又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与电影有关的书籍。
凭借对电影的热爱与扎实的电影理论知识,他在大学毕业后叩开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成为文学部的一名编辑。经过编辑、场记等工种的历练,他展露导演才华,于1986年在西影厂厂长吴天明的扶持之下,推出震惊中国影坛的导演处女作《黑炮事件》。
执导过《人生》《老井》《变脸》等佳作的吴天明,既是第四代名导,也被誉为第五代导演的教父。他在西影厂挂帅的那几年,颇具魄力与担当。黄建新去北电进修,是他给的机会;《黑炮事件》在拍摄、送审期间遇到的诸多阻碍,也是他替黄建新一一清除。
吴天明不仅是黄建新的贵人,还提携了许多青年创作人才。在他的带领下,西影厂出品的杰作还有张艺谋的《红高粱》、田壮壮的《盗马贼》、陈凯歌的《孩子王》。它们与此前广西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三部电影——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陈凯歌的《黄土地》《大阅兵》,共同宣告了第五代导演群体的全面崛起。
正如上世纪80年代前后出现的伤痕电影,多由伤痕文学而来,第五代导演早期创作的养料来源,多为同期的文学作品,比如《黑炮事件》《红高粱》《黄土地》《盗马贼》依据的小说文本,分别是张贤亮的《浪漫的黑炮》、莫言的《红高粱》、柯蓝的《深谷回声》、张锐的《盗马贼的故事》。
文学加持下的这些电影,整体而言是在回望历史。通过对乡土景观的展示,借助个体或小群体与根深蒂固的制度、突现的外来压制势力之间的矛盾和冲突,道出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培育的,混合传奇、天真、浪漫、愚昧、偏执、善变等色彩的国民性格。
不过,文学赋予黄建新同期的作品另一种样貌。
《黑炮事件》与同样于1986年公映的《错位》(该片采用的是原创剧本)、1988年问世的《轮回》(改编自王朔小说《浮出水面》),作为黄建新的“先锋三部曲”,均在当代都市背景下展开寓言式故事的讲述,用不乏具有实验、荒诞意味的象征手段,揭示都市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面对时代变化时生出的困惑。一方面,改革促成开放市场的形成;另一方面,旧有的秩序结构又横亘在市场之中。两者的夹击之下,人们似乎只能茫然应对生活。
“城市三部曲”知识分子的新困境
因为“先锋三部曲”,黄建新在1990年应邀赴澳大利亚的艺术高校做了一段时间访问学者。其间,他恢复影迷本色看了大量电影,对于电影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意识到可以用伪写实主义的手法取代象征手法,完成一部影片的创作。
回国之后,他的镜头深入充满烟火味的民间,分别在1992年、1994年、1995年拍出“城市三部曲”《站直啰,别趴下》《背靠背,脸对脸》《红灯停,绿灯行》。这三部作品虽说充斥世俗化的鸡零狗碎,但延续了“先锋三部曲”的主题表达,说的仍然是日新月异的城市风景面前,知识分子的心境与困境。
商品经济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向人们袭来,人们交流时使用的语言,虽说像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的不少台词一样,带着逝去时代的烙印,但社会的主流论调已然变成“金钱至上”,知识分子的收入因为远远不如做生意的,社会地位也不断下降。在物质财富面前无奈低头的他们,在精神世界里也渐渐直不起腰。
这一时期其他第五代导演的主要创作,则是另一番景象。
1988年,《红高粱》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孩子王》得到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这两件事,释放出中国电影开始被世界影坛瞩目的信号。而随着张艺谋、田壮壮、陈凯歌等人国际知名度的提高,他们的电影更加注重与历史的深层次对话,片中的中国乡土元素与美学符号更加丰富的同时,成分复杂的民族土壤进一步暴露,一度被部分中国观众批评是在“家丑外扬”。但现在来看,张艺谋的《活着》《菊豆》、田壮壮的《蓝风筝》、陈凯歌的《霸王别姬》《边走边唱》等,揭示的是普通人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他们在更迭的时代里,只能宛如浮萍。
这段时期,黄建新与其他第五代导演在创作风格上也在互相“模仿”。他的《五魁》有《红高粱》《菊豆》的影子,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田壮壮的《摇滚青年》则聚焦城市。
时间继续向前,田壮壮几乎停止了创作,张艺谋与陈凯歌在古装商业大片领域暗中较劲之外,都在积极拓宽电影的类型与主题,同时不甘心丢掉人文表达——但他们的一些作品观众并不买账。黄建新依旧关注人与城市的关系,不过讲述的内容有所变化。在他的镜头下,个体被环境束缚、改造时虽说仍有困惑,但有了主动选择。1997年的《埋伏》,以及由1999年的《说出你的秘密》、2001年的《谁说我不在乎》、2005年的《求求你,表扬我》构成的“心理三部曲”,均是如此。
“先锋三部曲”旧观念绊倒了尊严
黄建新电影中约束、改变个体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环境有两种:一是思维定势主宰的社会制度,二是几千年积淀的传统。
《黑炮事件》说的是一枚棋子的丢失掀起的蝴蝶效应。刘子枫饰演的国企工程师赵书信业务能力超群,性格老实不善言辞,同时痴迷象棋。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检查棋盒,发现少了一枚“黑炮”棋子,不顾外面天色已晚且正下着大雨,火速跑到邮电局花了一块多钱(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一块多钱),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让外地的朋友帮忙找回。
鉴于世俗层面一块钱的价值远远大于一枚棋子,邮电局的员工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立刻将这件事告知了他的工作单位。邮电局领导如临大敌,第一时间向公安人员汇报。赵书信的电报是否暗藏有损集体利益的密码?针对他的调查秘密展开。而因为他和德国工程师的关系很好,负责调查他的人员更是怀疑他可能是名间谍,正在从事出卖国家利益的勾当。
为了不让怀疑变成事实,单位高层免去了他在中德合作工程中担任的技术翻译职务,找来一名旅游翻译将他取代。旅游翻译专业能力的欠缺,导致工程进度和质量都被严重拖累。某领导着急于经济效益受损,计划让他复职,但其他领导都站在对立面。最终,因旅游翻译的翻译失误,价值百万的引进设备报废。
《黑炮事件》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城市,但如《红高粱》《黄土地》等般,用诸多颇有象征色彩的色块铺陈画面。和《红高粱》《黄土地》中的色块属于激昂或苦闷情绪的宣泄不同,《黑炮事件》对于色块的运用,是要将情绪层面个体的焦虑不安与集体内部的对峙状态推至观众面前,让观众获得直观感受。
单位针对是否继续任用赵书信召开集体会议的戏份,会场的桌子、墙壁以及参会人员的衣服全为白色,然而墙上巨大的方形时钟的指针却是醒目的黑色。时间不断流逝,会议难有结果;滴滴答答的指针,见证无效消耗的持续。白色与黑色的并置,道出僵化的机制与无奈的赵书信之间的关系。
“先锋三部曲”另外两部中的美术,同样带有当代装置艺术的冰冷质感:《错位》中沉浸于画面的某种色彩,以对比明显的方式出现的不同色块,赋予诸多场景既怪异又疏离的特征;《轮回》开场出现的北京地铁站空空荡荡,透着工业化的怪味。
而从故事的主旨方面而言,《错位》属于《黑炮事件》的姐妹篇。片中同样由刘子枫饰演的男主角也叫赵书信,并且也是高端技术人才——不过相比《黑炮事件》中的同名者,多出局长的行政身份。被文山会海困住的他,为了能够专心搞科研,发明了外观看起来与他别无二致的机器人,用来代他开会。起初一切都如他所愿,但随着机器人有了主体意识,局面逐渐失控。无奈之下,他又将机器人摧毁,重新回到科研被会议扼杀的生活模式里。这则寓言出现的时间虽然距今已有近40年,但结合当前人类与AI的关系来看,无疑具有强烈的预见性。
芸芸众生的荒诞内涵
黄建新的电影里,充斥在人情社会的角角落落,已有几千年历史并且忽明忽暗的游戏规则,更加让人窒息。而片中仍在使用的古老建筑,或者只供参观的遗址,则指向城市的厚重,也象征规则的牢固。比如,《背靠背,脸对脸》中的小城文化馆,坐落在一座旧庙之内,似乎预示进进出出的现代人,无法摆脱旧有的规则与思维。影片中,牛振华饰演的代馆长王双立精明能干,将文化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是由于不够世故,疏于揣测领导的心思,始终无法成为正馆长。当地报纸刊登的采访他的文章,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表扬,完全不提领导对于他工作的支持。城府颇深的领导当然不会因此表达对他的不满,但他却已将领导暗中得罪了。
黄建新的其他作品里,“表扬”同样勾连规则、观念,具有无比荒诞的内涵。《求求你,表扬我》中,范伟饰演的民工杨红旗救下差点遭人强暴的女大学生。杨红旗的父亲认为这件事如果见报,足以光宗耀祖,多次让他去找报社记者。但直到临终,父亲这一心愿也没得到满足。《说出你的秘密》的男女主角是一对中产夫妻,妻子雨夜开车撞伤一名行人后逃离现场,自此深陷自责之中,患上严重的焦虑症。好在事故当晚,行人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医院。丈夫为了让妻子减少负罪感,去医院将一笔奖金送给了被撞者。这件“好事”被丈夫所在单位的领导得知后,安排负责宣传的下属联系媒体予以表扬。
黄建新影片中人物的另一重困境,关联着经济洪流。在洪流里,有人畅快游泳,有人呼吸困难。知识分子想要躲避洪流,但最终被洪流裹挟。
《站直啰,别趴下》呈现出由市场经济催生、令人哭笑不得的众生相。牛振华饰演的张勇武蛮横无理,用恶言恶行赶走了好几任住在隔壁的邻居,与另一位邻居刘干部交恶许久。不过对于新来的邻居、冯巩饰演的高作家,他有些另眼相看。
高作家具有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典型特征,为人清高正直,但性格较为软弱。高作家看不惯张勇武霸道的行为,可是并不敢公开表达不满,只会躲在房间里低声咒骂一番。鉴于张勇武能用金钱勾连权力,有本事让他逃掉单位安排的下乡采风苦差,尝到甜头后的高作家,就不再拒绝张勇武递来的高档香烟、食品等礼物。当张勇武出于生意上的考量,提出拿一套宽敞明亮的新房来换高作家拥挤阴暗的住所时,高作家与艺术家妻子立刻答应——这种从天而降的物质大礼,大概无人能够拒绝。
剧情发展到这里,张勇武似乎成了“大善人”。但得知高作家打算将一篇文章写完再搬家后,他却在深更半夜伙同几个哥们儿猛砸分户墙,逼迫高作家和妻子次日早晨匆忙搬家。心情大好的张勇武,笑眯眯组织高作家、刘干部等邻居合影留念。误踩香蕉皮的摄影师不受控制地按下快门,拍出一张众人哈哈大笑可是角度倾斜的照片,道出金钱主宰一切的世界里,可能人人都是“笑面虎”。
用黑色幽默的笔触怜悯众生
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在经济社会中应该如何立足?《错位》里的一场戏,尝试给出回答。
赵书信梦到自己来到沙漠深处,看到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老子,正坐在一把沙发椅上专心看着电视。老子手握一卷古籍,身旁摆着几本看起来都是大部头的图书,但显然电视里的美景与美人更为有趣。尔后,他起身关闭电视,面向观众缓缓说出《道德经》里的警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片中的老子不免让人想起杨德昌的《独立时代》中的现代儒者——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中生活的儒者,为了解决自身的困惑,让自己置身书海,但并没能从书中找到想要的答案。与儒者相比,不读书的老子似乎更为清醒,可是这位古代思想大家的智慧,能否破解当代社会症候,黄建新也没有答案。
黄建新可以做的,是怜悯他的人物,并希望他们被动经历过损耗阶段之后,能够保有一定的尊严,主动做出选择。
《红灯停,绿灯行》中的记者(饰演者也是牛振华),起初想让找他办事的各种人报销他学车的发票,但总不能如愿。在他帮大款处理完一件棘手的事情之后,大款掏出钱包准备给他报销发票,不过同时对他进行了言语侮辱。记者当着大款的面把发票撕成碎片。《背靠背,脸对脸》中的王双立,体验过人生的波折之后,对生活有了全新的认识,放弃了通过卑劣的手段取代现任馆长的机会。讽刺的是,最终他能否当馆长一事又出现转机。
今天来看,黄建新那些以黑色幽默的笔触,尖锐描绘转型社会的电影,对于在闹剧中生活的人们,“爱之深责之切”,批判之余倾注人文关怀。这才让那些电影不受时代局限,在当下亦有讨论的启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