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大年初五,朋友圈就会各种转发“迎财神”的信息。传统认为这天是迎财神的日子。这个迎财神的传统背后,是否有其深刻的内涵,抑或仅仅是追求富有的美好愿望之仪式化?抑或是封建迷信的余俗?
其实所有的宗教、鬼神崇拜背后都一定有其深刻的教化意义,具备一种催发人内心深处某种强大力量的作用。《易·观》:“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天下所敬服的是鬼神这种不可测的强大力量所代表的善恶法则。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敬畏之心能使人虔诚地奉行五伦八德,六度万行,而玩忽之心必使人亵渎道德仁义,恣肆人欲,盖覆天理明德。神道设教,就是最能催生敬畏之心的方法。而单纯的法律或道德的教化对于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来说都是有其严重不足的。
法律虽然可以催生敬畏之心,但是毕竟只对刑事犯罪有效,其外延所不能涵盖的面太大。一个无赖只要不触犯法律,就无法用法律武器对其进行制裁,因此亦然可以在违背良知与道义的世界中“逍遥法外”,丝毫无敬畏之心可言,美德在这里显得格外疲软。
道德教化更是诉诸于良知,对于个人自觉、自省、自知、自律、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的要求恐怕只有凤毛麟角的圣人可以达标。对于普通根器的“你、我、他”来说,只能异化为一种虚伪的粉饰了。所以“敬鬼神而远之”的儒家思想,尽管其价值是永恒的、不可磨灭的,又是历久弥新的,但是却只能“接引”上上根器之人,如孔、颜、曾、孟乃至后世之阳明先生之类。
非上上根不能通达儒家之理。故神道设教是当时圣人能做的最益于教化的善巧方便法,然而我们不禁会问:神道设教就是圣人为了教化天下而对芸芸众生所做的一场善意的欺骗吗?非也!因为所有鬼神所代表的强大的神秘的力量,原本都在人自心之中,是心中某种原型力量的向外投射。
《坛经》言:“何其自性,能生万法。”人的自心、自性中本来是万法俱全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德行都在心内,用阳明先生的理论解释,这些美德都在良知之中,对应不同的情境就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德行,其实皆为良知,并非他物。而内在于良知中的各种德行,相对于外在行出这些德行的人来说,是原型,而行出这些德行的人因为展现了良知中某种德行,而成为那一种德行的投射,之所以称为投射,是因为与原型相比不具备纯粹性,就像影子一样,于其中可以看到原型的模式,但是在原型之外还存有其它构成要素,并不完全等同。
良知中潜在的无量德行,对于一个擅于反观内省,摒除人欲之盖覆,已经“致良知”,而“此心光明”的人来说,能够生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对于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古人称之为“神”。如孟子所云: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而对于不能反观觉照,不懂得挖掘内心强大力量的芸芸众生来说,“神”一贯会被投射到影影绰绰的心外世界中,投射在众多大德大能、大智大力的化身上,甚至投射在梦幻泡影的他方世界。下面就孟子的话,对于心力量之神做个解释。
“可欲之谓善”。此处的“可欲”与《老子》 “不见可欲”的“可欲”不同。这里的“欲”是想要如何做,是意“欲”何为的那个“欲”,也就是指挥动身发语的意念。“可”是非判断的“可”,也就是正确的意思。心中正确的符合天理良知的意念,就是“善”,外显在各种事件上,就成为仁义礼智信等。用阳明先生的话说,“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
“有诸己之谓信。”这里的“信”,是真实的意思。发乎天理良知的心念,在生活处事之中,人情事变之间,真实地贯彻落实,以成就忠孝节义,做到知行合一,方为信实,不然此前之善亦非信实之善,因为知行本来合一,无行之知不是真知!
“充实之谓美。”这里的美,是美好,既有德行的充盈可观,又有德行带来的喜悦感。而这个充实,是上一个层次“信实”的更高阶,是指无时无处不在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境界,亦即孔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不在天理良知之中。
“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达到“大”这个境界,已经有参赞天地化育的能力了,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将人与天地并称,正是因为人有参赞天地化育的使命与能力,可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这也正是中华民族那个古老而迷人的“女娲补天”神话所蕴含的深刻隐喻。而修身为学若没有达到这一步境界,岂不形同《红楼梦》中无才补天的“弃石”。在《周易》中有一段对大人的诠释:“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先天下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天且弗违,而况於人乎? 况於鬼神乎?”这段可说是对“大人”的最好解读。而孟子这里用“充实而有光辉”来定义“大”,是表明在“充实之美”的境界之后,天理良知之光已经无可盖覆而辉芒毕露,如太阳之给世界带来光明,大人也给迷途之众生扫灭阴霾,带来希望。
“大而化之之谓圣。”这里孟子是将圣人的境界列于大人境界之上的,大人的境界已经光明四溢,成万夫之望了,所以下一个境界不是白日飞升、羽化登仙,而是自觉觉他,自立立他,不但明己身之明德,还须明明德于天下。移风易俗、化成天下,此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是也。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自化化人,最终心地光明无私,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则可生发出不可思议的能力,非常人所能知晓与理解。心性修为到达了心物一元,心能转物,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境界,而阴阳不测之谓神。
可见在孟子的思想中,“神”是内心能量、自身修为的高阶境界, 就在自身、自心、自性之中。孟子曾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与六祖所谓“何其自性,能生万法”异曲同工,不谋而合。须知禅宗亦是接引上上根器之人,故不用神道设教,而将所有还归自心。神本不在心外,天理良知应事而生的种种德行,都带有圣而不可知的力量,都可化成天下,他们就是各种神的原型。
而绝大多数不会反观内省、不懂反身而诚的人,良知蒙尘,自性之光被盖覆,对于内心的力量毫无知觉,自然无感神在自心。而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既看不见内心,则心中万法就会向外投射。所以形形色色的人被贴上忠孝节义等各种美德的标签,推上神坛。以期在直观地对心外之神的敬畏礼赞之中唤醒内心深处的心性光明。
不幸的是,向外投射的不仅是良知所化现的种种德行,还伴随者与良知纠缠不清的人欲,因此礼拜神明对于有的人是唤醒此心光明,对于有些人则变成一种贪婪的想象。
因此不了解神明所代表的自心力量,而盲目崇拜,欲有求必应,真实缘木求鱼。且看我国民间流传最逛的三位财神,为什么是他们三位,而不是真正商贾巨擘如陶朱公之类?这就和其所象征的美德原型密切相关。当然,作为心里原型的投射,其形象不可能是真实的历史形象,而是人们心中的形象,符号化的形象,更多的接近于文学的形象。
中国民间流传最广的三尊财神为——关羽、比干、赵公明。另外还有其它的财神崇拜,但都不如这三位影响力广。
关公为义财神,关公之义经《三国演义》之传播,已脍炙人口,因其义而被奉为财神,取“利者义之合也”之意无疑;降汉不降曹、夜读春秋、千里走单骑、义释曹操、单刀赴会等等经过文学处理的故事,使其成为一个充满忠义的符号,并深刻烙印在百姓的记忆中,于是被后世王朝封神,又因为他是山西人,被晋商看做自己的保护神,所以逐渐变成了保护商业行为的财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关羽为财神,正是对“义不掌财”观念的辛辣反讽。
比干为文财神,其被剖心之事,经《封神演义》之加工,亦家喻户晓,书中比干被封的并不是财神,而是文曲星。民间奉其为财神,盖因其掏心予人的隐喻,诚如《老子》所云:“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做生意的本质是满足他人的需求,进而满足自己的需求,先着眼于他人,至于自己的需求,那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这里的关键还是一个用心的问题,真心为他人着想,才会从长远得到客户的认同,最终才能实现基业长青的愿望。着眼于他人,而不是着眼于自己,给予真心,而不着眼于收获,才能真正有所收获。诚如《老子》所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比干掏心予人而为财神,还隐喻着舍与得的道理,无舍就无得,多舍则多得,还是《老子》说的最好:“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已愈有,既以为人已愈多”,一个聚财的人,一定是一个关注民生,扶危济困,心里总想着让身边人过得更好的人,因此可以富有而无灾厄。至于为富不仁者,则其富贵往往是祸患的前兆。因为天之道,损有余而不不足也!
赵公明为武财神,其故事亦因《封神演义》之塑构方广为人知,初五所迎的五路财神,即以其为统领,他在书中被封为龙虎玄坛真君,统帅“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四位神仙,专司迎祥纳福、商贾买卖,可见是财神班子的领导人。被奉为财神,盖因萧生、曹宝之落宝金钱可收一切法器,而使他人失去战斗力,却收不得赵公明之鞭,而终至败亡。金钱之魔力谁能相抗而不受其困?赵公明之鞭,直而有节,刚直而有气节,非义乎?以义而胜利者,足以用利!故其为武财神,受封为萧生、曹宝之上司,统御四财神,亦《周易》“利者义之合”之意也,又为“用利而不为利所用”之意。
今之人不明就里,徒拜财神,恐无裨益。取不义之财而拜关公者,安得庇佑?不能将心比心而拜比干者,安得获利?为金钱所奴役而拜赵公明,安得获福?上士之神在心,用心灵诚实敬拜,敬天理、拜良知、明自性,非在心外偶像;中士之神在庙,用虔诚信仰敬拜,开启内心之光,成就种种德行,进而迎祥纳福;下士之神在狱,以交易贿赂之心敬拜,却不修德行,期待以利益感动神明,博得大福报,其所拜之神是内心贪欲的投射,已将神异化为囹圄中的贪官污吏,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