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庄子“齐物论”对中国文化有多大的影响?

《庄子·齐物论》可谓是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中第一等的奇文,历来学者都予以高度评价,如林云铭《庄子因》中评价说“文之意中出意,言外立言,层层相生,段段回顾,倏而羊肠鸟道,倏而叠嶂重峦”,这当然是从文字上着眼的,我们这里重点讨论《齐物论》的思想。所谓齐物论,一般有两种解释,即平齐“物论”与“齐物”之论,前者说明百家“物论”之多元平等,后者申论万物之平齐。由此,庄子在是非的标准、多样的生态、开放的心灵等方面的阐释,都值得我们重视。

一、是非的标准

人在人群之中生产生活,行事各不相同。由于地理环境、生产方式、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不同,人们有了基本的价值判断,有了各种各样的对与错、是与非、好与坏的“标准”。庄子无疑是批判这些“标准”的,他称之为“成心”。在庄子看来,每个人都“师其成心”,于是对错、是非、好坏的“标准”千差万别,“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导致人们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陷入无休止的竞争、抗争、斗争之中。

为解决“彼”与“此”、“可”与“不可”的差别对立与纷争,庄子提出了“道枢”与“两行”的方法。枢,即门上的转轴,有户枢不蠹的说法;“道枢”则是以枢喻道,以其“环中”因应变化,圆转无穷。这样,道通为一,则无“是”无“非”,无“可”无“不可”。至于人世间、人群之中的“是”与“非”,庄子则提出“两行”之法处理之。在“狙公赋芧”的寓言中,所谓“朝三而暮四”与“朝四而暮三”,竟然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效果),可见“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世人常被“蓬之心”所迷惑。只有秉之“天均”,是非“两行”,听任自然,才能够跳出是非之地。

可以说,以“道枢”“天钧”为总原则,灵活运用“两行”之法,是庄子人生的大智慧。当下,由于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人们重个体,往往以个人为中心,张扬自我,多有独断、专断的成分,庄子的智慧可以给我们一些警示。

二、多样的生态

无疑地,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多元化的世界中,多元的文化必然会有多样的生态。在此方面,中国包容性文化中有着诸多的天然基因,如《论语·学而》中所谓“礼之用,和为贵”即是一种高度概括——以和为贵、美美与共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而在道家思想中,更是孕育了多元、平等的思想。

概括地说,道是道家最高的范畴,在具有创生性、过程性、整全性、境界性等基本特征的同时,还具有不可言说性,这就为道的独特体验留下了巨大的空间。所以,《庄子·则阳》篇有“万物殊理”的说法,世间万物、各色人等都有自己的“道”,而“道”并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在《齐物论》啮缺问王倪的寓言中,庄子接连提出了几个问题:从居住角度来说,人在潮湿环境中不能生存,但泥鳅却自由自在;人在高处即胆战心惊,但猿猴却丝毫不畏惧,三者中谁的生活环境是“正处”呢?从饮食角度来说,人吃家畜,麋鹿吃草,蜈蚣吃蛇,猫头鹰吃鼠,四者中谁的口味是“正味”呢?从审美角度来说,人所公认的美女如毛嫱和西施,鱼见之游到水深处,鸟见之高飞走,麋鹿见之奔驰远去,四者中谁选择的标准是“正色”呢?

显然,一方面“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庄子·寓言》),而另一方面物固有所不然,物固有所不可,想要确定“正处”“正味”“正色”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每一个物种、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生活方式,这大概也是庄子强调“道枢”与“两行”的原因之所在。由人生活方式、生存方式的多样性推而广之,世界上每个族群的文化亦具有生态多样性的特点,这是客观存在的基本事实,是不容抹杀的。由此,世界各个族群之间也应该和平共处,妄图以一种文化代替或抹杀另一种文化是违背人文精神的。

三、开放的心灵

《齐物论》篇中,有三个段落以“以明”作结,分别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需要我们特别关注。

所谓“以明”,就是要去除个人主观成见(“成心”)、摒弃私意、透过虚静的工夫使心灵达到空明之境——以虚静之心无所偏执地观照外在的实况。这是摆脱是与非、有用与无用之纠结的关键所在,是庄子学说体系中的重要原则。

《齐物论》从“吾丧我”写起,接着写地籁、人籁、天籁,写到“众窍为虚”;在我看来,这是心灵修养的工夫,是心境虚明的写照。而虚明的心境,则具有包容性与开放性,唯其开放,所以包容,“十日并出,万物皆照”。

若以现代理念予以观照,庄子“逍遥游”宣扬万物(人)之自由,“齐物论”宣扬万物(人)之平等,二者放在一起看,庄子的慧见常常触动我的內心,他从个人存在主体的体认和感受去探掘生命的内涵和意义,在充斥着物欲的世界上,寻求生命活动的主体性——“物物而不物于物”。对欣欣然沉湎于物欲享受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警醒。

我们知道,庄子的自由平等,主要是精神上的,是心灵的自由平等,大体上可包括三个层面:一要依人的自然之性行事,二要尊重个体的殊异性,三要从规范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这三方面,都需要以开放的心灵作为支撑,以虚明澄澈的心灵(“以明”)予以观照,有着深刻的人文底蕴。其实,一个人对其他人的态度,一种文化对他种文化的态度,也都应有开放、包容的精神。《天地》篇“爱人利物之谓仁”的精神,包含着一种至慈的人文情怀,而这往往是现代人所欠缺的。

近些年来,我一直主张重建道家人文精神,庄子的思想自然是我考虑的重点内容。相比较而言,老子学说强调无为无不为,其侧重点在于无为之“用”,也就是说,老子鼓吹圣人之治,试图为侯王之治提供借鉴;而庄子思想更侧重于心灵境界方面。

十年前,我曾研究过《庄子》内篇的心学,强调其开放的心灵与审美的心境两个方面的特征;《庄子》外、杂篇亦然。庄子以道张扬其心,使心与道契合,从而构建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庄子思想典型地体现了道家人文精神;而《逍遥游》《齐物论》两篇则是三十三篇的代表,是庄子思想体系的纲领。上文中谈到《齐物论》篇有关是非的标准、多样的生态、开放的心灵等方面的内容,即是当下重建道家人文精神的重要基石。

从我个人情况来说,我出生于大陆、求学于台湾,从台大校园到北大校园,走遍两岸三地、造访欧美各国的五十年间,所到之处,我特别留意各国的校园与博物馆,深刻体验到不同地域的文化各有千秋,也才更加感觉到包容性文化、多元文化的可贵。道家文化、庄子思想是中国文化的“压舱石”,重建道家人文精神在当下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与思想意义,望后学多思考之、申明之,这是中国文化生命力的根基。

作者:陈鼓应,系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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