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王竖其旗,王军背王,王遂亡。---------巴比伦编年史
见惯了大世面的巴比伦人用简洁的语言一笔带过了亚历山大轰轰烈烈的征服,这群生活在最古老文明中心的人们,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的改朝换代,墙头易帜,目睹了数不清的众神血裔,万王之王,但其中又有谁当得起“世界王”的称号?巴比伦人看似漫不经心的描述,难道暗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托勒密埃及人绘制的世界地图
波斯人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占据着比马其顿人更多的土地,也许也统治着更多的民族,但波斯人从未真正有意识的推进某种各民族的交流融合的政策,相比这些“意识形态”,他们更在意能带来财富的土和水。
务实的波斯人把机会留给了更富有理想主义气质的希腊人。
希腊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历史的进程。
从BC336年亚历山大东征起,希腊文明随着刀剑进入了东方各国,轰轰烈烈的希腊化时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尽管知名度有限,但在笔者看来,这个时代在历史上的重要性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从阿提卡方言发展而来的柯因内语扮演着今天英语的角色,使不同种族、语言和宗教的人广泛和频繁的交流互动,从西班牙到印度的广袤土地,包含了当时几乎所有已知的文明。诚然,这是所谓的希腊化时代,但她更是一个以希腊文明为主导,各文明竞相发展、争奇斗艳的黄金时代(对比如今西方文化为主导,各种文明共存,且互相渗透以至于难以区分),是先人对认识未知文明的强烈渴望和伟大尝试,正是这种渴望和努力,克服了信息传递和交通运输种种困难的掣肘,在公元前的古老时代,掀起了一场建立在三列桨船和四轮马车上的“全球化”浪潮。
前期准备
事实上,希腊化其实早就开始了。善于航海的阿开亚人的后裔眼光从不仅仅局限于小小的爱琴海。在东方,他们的殖民城邦遍布小亚细亚、塞浦路斯,伊阿宋和美狄亚的神话意味着希腊人对黑海的探索历史悠久(前13-14世纪),他们深入黑海腹地甚至直达亚述海。在西方,南意大利被善于建城的多里斯殖民者变成了所谓的大希腊,罗马人也通过他们认识了希腊文明,并以最先接触到的格莱西人称呼所有的希腊人。
他们不仅学习希腊人的生活方式,还一度以他们的方式装备自己的军队。也是希腊人征服了岛上的原住民,先于罗马人和迦太基人争霸,他们建立的叙拉古千百年来始终是西西里的首府,岛民中至今还会说某种多里斯方言。桨帆船所及之处,都逃不过希腊人的眼睛,当时偏僻的高卢和西班牙也都“未能幸免”,经马赛利亚,希腊人向当时还未种植经济作物的高卢土著推销葡萄酒,甚至曾经用一桶葡萄酒就从奢饮的高卢人那换得了一个奴隶。
亚历山大东征之前,希腊人也尝试过对西亚内陆的探索,最著名的无疑是色诺芬和他的万人军,斯巴达人莱山德蹂躏了波斯人在小亚的领土.鲜为人知的是,塞浦路斯王埃瓦格拉斯一世曾一度占领了著名的提尔城,在传播希腊文化上,此人堪称亚历山大的先驱。在埃及,希腊人为了经商而在尼罗河三角洲建立的瑙克拉提斯城则无疑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善表,昔兰尼也曾是腓尼基商人在东地中海的劲敌。同样,马其顿人自己也被希腊人同化,其王室宣称自己是阿戈斯神王帕尔修斯的后裔。
建城立业
不过,这次希腊文明出征的对象不再是相对落后的地区,而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文明程度最高的所在。在此之前,近东的人们已经度过了3000多年的文明生活,其跨度大致相当于中国从西周建国至满清覆灭。悠久的历史,深厚的积淀形成的精致和奢侈,使得征服者很难逃过被同化的命运,亚历山大及其之后的希腊化国家似乎未能免俗,为了控制一个如此之大的帝国,希腊式的城邦政治和马其顿式的贵族议政都显得不合时宜。
希腊化国家的君主首先需要融入所在地传统,成为一言九鼎的东方式专制君主,他们的排场、后宫和开销也远超过希腊的国王和僭主,除了可以动用更多资源之外,这些国王们深知,人数众多的东方人习惯于匍匐在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神明一般的“神王”面前。此外,亚述人波斯人建立了数百年的行省制度也被希腊化国家所吸收,成为他们统治广袤土地的武器。在近东神化君主的基础上,希腊化国王更是将自己塑造为神族的血脉,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了萨珊王朝。但上述举动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被近东传统同化,神化并崇拜在世的英雄本就是希腊人独特的发明。
而且显然,希腊化君主对治下的臣民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手法,他们使用神王的威严统治东方的“顺民”,却将希腊移民置于城市中,这些城市保留了希腊人一贯的自治传统。和本土的同胞一样,不安分的城市居民总是困扰着帝国的统治者(亚历山大里亚市民的暴动绝不亚于古典时代的雅典)。但作为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异族统治者,君主们需要希腊移民作为自己在异国立足的拥护力量,同时,他们也需要城市为他们希腊化的职业军队提供足够质量的兵源,以保障自己的统治。
网上某大神用三维作图软件复原的安条克城
君主们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不断的用各种条件诱惑着来自希腊本土的移民,于是,对现状不满的、想在新的地方碰运气的、纯粹出于好奇的各样人等纷至沓来,他们每到一处,就会按照本国的传统建造城市。城市很快会成长为某一区域的经济中心,自动吸收周围的村庄依附其上。有时国王们也会将附近的村庄赠予城市。很快,希腊化国家大致形成了以生活在城市里的希腊人和周边村庄里的本地人的二元格局。
不过,考虑到整个塞琉古王国时期,希腊-马其顿人的数量从未超过总人口的5%(比较严苛的数据是2.5%),城市中必然生活着大量的非希腊人,这些本地人或是被希腊文化所吸引,或是想要在希腊人为主的朝堂上谋得一席之地,或是兼而有之。很自然的,希腊化的城市成了传播希腊文明的主要途径,这些城市也成了古代的国际化都市。亚历山大一共建造了70余座以自己命名的城市,其中名城济济。
除了埃及的亚历山大之外,还有阿里亚的亚历山大(即也里,赫拉特)、亚历山大德高卡松(今喀布尔),阿拉霍西亚的亚历山大(今坎大哈)等历史名城。作为亚历山大的继承者,塞琉古帝国在城建方面不甘落后,塞琉古营造了以自己命名的塞琉西亚,该城鼎盛期人口百万(略夸张),在帕提亚帝国时期仍旧“保持着独立和自由”。这位以挚爱自己“蛮族”妻子闻名的君主,还营建了多座以爱妻之名阿帕玛称呼的城市。之后的塞琉古诸王多名安条克,这一时期名为安条克的城市如雨后春笋一般拔起而起,最少有40座,最远的位于药杀水河畔,称为斯基泰的安条克(即俱战提)。
希腊移民也会迁往已有的定居点,巴克特拉、木鹿等古老城市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中世纪早期作为佛教善地以及伊斯兰时代东伊朗学术中心的巴里黑很有可能就是巴克特拉城的延续,不太可能是早期的同名祆教圣地)。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也选择了希腊移民发展起来的塔克西拉作为帝国的首都。在希腊人的努力经营下,原本不怎么发达的巴克特里亚摇身一变,成为了富饶多产的千城之国。
犹太人、帕提亚人及其他东方人
信仰独特,传统“另类”的犹太人同样未能独善其身。希腊人延续了居鲁士对犹太人的宽容政策,从未强迫犹太人改变自己的习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文明的魅力日增,强烈吸引着有世俗化倾向的犹太人,渐渐地,犹太人开始在自己的自治社区内建设希腊风格的体育馆和健身房,模仿希腊人举办体育竞技,他们给自己起希腊名字,学习希腊语,以至于大多数在埃及的犹太人忘记了祖先的希伯来语,需要希腊文译本才能看懂旧约。当BC1世纪罗马人到达尤迪亚时,看着希律,安提帕特这样纯粹的希腊名字,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自己又在和某个希腊国家打交道?
题外话:希腊文明影响下掀起的世俗化风潮撕裂了迦南地的犹太人社会,狂热的原教旨主义者用暴力宣泄不满。2000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中东乱象却在重复着当年的轨迹。
希腊化时期建造的第二圣殿
以城市为载体,希腊文明开始向周边辐射。柯因内语取代了阿剌美语,成为了从希腊本土到印度北方的官方语言(比较波斯人以两河的阿剌美语为官方语言)。而且,这种官方语言的身份并非仅仅浮于表面,在远离希腊本土的巴克特里亚,人们除了大量从希腊语借词,还使用希腊字母书写他们的文字,并影响了普什图语(巴克特里亚语似乎即古时的阿吠斯陀语)。索格狄亚那语中也有大量的希腊语借词,至今仍然可以在维吾尔语中找到其痕迹。
初来乍到的月氏人也似乎使用过希腊字母,但之后佛教的流行使得佉卢文和婆罗米文占据了上风(用来书写方言的文字)。阿育王在传播佛法时,从不会忘记在佉卢文和阿拉美文之外准备一份希腊文的版本。印度-希腊、印度-帕提亚以及贵霜诸王显然也很熟悉希腊文,他们发行的钱币上往往刻有希腊文和希腊字母书写的巴克特里亚语铭文。此外,希腊戏剧也流行于东伊朗和北印度的宫廷,这不仅促进了希腊语的传播,是启发了印度本土戏剧形式的诞生。
最早的佛陀雕像(健陀罗艺术)
希腊人和印度人的宗教信仰也在不断的融合,当地人甚至使用希腊语向自己的神灵献祭(不知道是否听得懂)。当然,也有一些希腊移民信仰湿婆、毗湿奴等印度神。传说著名的希腊-印度国王米南德就崇奉三宝,并因此在《弥兰陀王问经》中名垂千古。同样,希腊的哲学家蜚声海外,宾头沙罗王曾向塞琉古王要求赠送一名希腊哲学家。在这一过程中,很多希腊神灵漂洋过海,在印度找到了一席之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化身为佛陀的护法金刚,庄严的世尊则脚踏着泰坦神阿特拉斯。希腊高超的雕刻艺术也随之来到了印度。
栩栩如生的眉眼,生动活泼的造型,尤其是那复杂飘逸的衣裙褶皱下美妙,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无不述说着犍陀罗艺术割舍不断的希腊渊源(之后,优雅的希腊-印度式佛教雕塑传入了高昌,于阗等地,并深刻影响了中原地区的宗教造型艺术)。
散脂大将和妖娆的诃梨帝母
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希腊人甚至可能和中国人有过直接接触,《汉书》中记载的“容屈”无疑是印度人所说的“yavana”或“yona”(希腊人)的对音。甚至有人认为在西域经商的肤色黝黑的骊靬人来自托勒密埃及。
相比偏远的中亚,安息人的地理位置远为“优越”。虽说亲手驱逐了塞琉古人,但起源于里海之滨的帕提亚游牧人对希腊人并不抱有“夷夏之分”的成见。希腊语在帕提亚的宫廷上的流行不亚于法语在俄罗斯宫廷的受欢迎程度。和亚美尼亚一样,帕提亚国王们往往都操一口流利的希腊话,还能写出措辞优美的书信。他们发行的钱币也完全是希腊式的,即正面为国王的头像,反面则刻上保护神的形象(希腊的币制同样影响了印度,印度人原来习惯于在成形的金、银块上画押,贵霜人开始发行希腊式银币,印度人至迟在笈多王朝也发行过类似的银币,这一制币传统大概源于小亚的吕底亚人)。
帕提亚诸王也许唯恐自己对希腊文化的倾慕无人知晓,还特地在银币上刻上一行字母:PHILHELLENE,意“热爱希腊的”。也许帕提亚人体内流淌的伊朗人的血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抗拒着希腊文化过多的影响,无论是“米特拉达梯”还是“阿塔巴努斯”,他们的名字总是纯粹伊朗式的。
上图为印度传统钱币,下图为希腊化时期钱币正反面
军队改革的希腊化和本土化进程也在持续中,米特拉达梯六世在本都率领带着伊朗风格的希腊化部队迎击罗马人的进犯;帕提亚人在占据两河之后也装备起了本土色彩的hoplite。贵霜人除了拥有一支以斯基泰-月氏传统建立起来的强力骑兵,还从南方招募希腊化的犍陀罗武士充实自己的步兵队伍。
讽刺的是,希腊化也预示着希腊传统强邦的没落。随着亚该亚、埃托利亚等各种联盟的兴起,斯巴达早已无力掌控伯罗奔尼撒半岛,卡山德兴建的萨洛尼卡风头远远盖过了雅典城。
未曾落幕
一般认为,在罗马人征服了叙利亚埃及之后,希腊化时代就告一段落了。事实上,整个罗马帝国的东部已经完全的希腊化了。罗马多位皇帝十分仰慕希腊文化,上流社会也以会说希腊语为荣,以至于许多为罗马人服务的希腊人根本不会宗主国的拉丁语(如波利比乌斯、普鲁塔克等人)。
印度的希腊化痕迹一直持续到了公元2世纪以后,随着伊朗本位的萨珊人入主两河,为了防止治下的基督徒臣民日渐明显的分离主义倾向,萨珊人使用琐罗亚斯德教作为意识形态的武器对抗西方的影响。然而,严厉的沙普尔二世在编订所谓真正的《阿吠斯陀》圣典时,吸纳了许多希腊和印度的哲学思想。甚至在伊斯兰崛起之后,他们首先学习的也是流传在叙利亚和埃及基督徒身上的希腊传统,早期的阿拉伯思想家往往自认亚里士多德的门徒。阿巴斯哈里发壮观的新都城巴格达也出自一位希腊设计师之手。
直到阿拉伯彻底摧毁了安条克、凯撒利亚、塔尔苏斯,瘫痪了亚历山大里亚等大城市,以及一波波的突厥入侵,希腊文明的外在形式在中东才渐告式微。
对神秘主义者而言,希腊化时代是上帝一个奇妙的安排,两希文明的碰撞擦出了影响世界的火花,若没有新柏拉图主义作为支柱以及整个罗马世界希腊语的共通性,基督教绝无可能如此快速的传播开来。也可以说,通过基督教、哲学、政制等载体,希腊化的影响从未远去,希腊化时代也未曾落幕。
小结
不是简单地同化野蛮的游牧人,希腊文明的传播对象是世界最为古老的土地,囊括了包括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甚至恒河流域在内的文明中心。在亚历山大东征前,这些文明至少已度过了2500年以上的悠扬岁月。即便是相对年轻的腓尼基人,曾创造了作为希腊字母源头的线性字母。距离犹太人的先祖亚伯拉罕来到迦南地也已相隔1500年以上。上述诸民族无不创造了引人注目,绚烂多彩的悠久文明。在笔者看来,希腊文明之所以能够“凌驾”于这些文明之上,是因为其对文明的重新定义。
第一次,生活在古老东方的人们看到,原来文明社会的人也可以如此充满活力和生机,文明不再仅仅只意味着奢侈的享受和盛大的排场,不再意味着身体机能的下降和软弱,不再意味着臣民的顺从和“秩序”。希腊人重新诠释了“文明”一词的含义,每个人积极地锻炼身体,积极地参政议政,每个人都可以不受限制的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快乐但不疯狂,奔放而有节制。
这样的社会图景,对略显压抑的东方人显然有很强的吸引力(类似的因素是西方社会自希腊罗马以降区别于东方的最大特征,试比较现代西方文化在世界各地的传播。
当然,正因为这些地方的本土传统深厚,希腊文明不能完全的占据统治地位,而是不断地与之融合,最终,像肥料一样彻底“融化”其中,这也是希腊化时代显著的“全球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