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滇军 | 于坚:率彼旷野

率彼旷野

一只乌鸦运来了冬天 投下可称之为忧伤的

瞥 率彼旷野 去秋的残局还在善后 总是

有景色 等着弋游者凭吊 随西风 唱支

老歌 美在消亡 荒凉绘声绘色弥漫山坳

孩童 诗人和疯子的三位一体 分岔出无数

小径 有些看不见 冬至 万物孤零零

回到了坚贞不屈的骨骼中 枝干明确 删繁

就简 树根上 团结乡的鼹鼠高视阔步

雾起无名处 并非诗的创意 凹下的坝子上

传来催命的打桩声 一只狗跳回地老天荒

事故导致新生命 三年前就插在老玉米地上

的锈犁头 还在沉思 翻倒的旧卡车中

仪表和轮胎正在皈依 短命的塑料袋呵

无人乐意掩埋 我迷信着过去 那唯美的

布局 土壤是红色的 天空是蔚蓝的 风

知情 两股被遗忘的车辙穿过山岗 标出

从前乡宴的道路 鸟鸣 北方人说是布谷

斯蒂文斯说是乌鸫 我觉得岩石缝下面藏着

科恩的流水 莫衷一是 冷冰冰的语言

找不到暖和之所 “直视千里外 唯见起

黄埃”(鲍照《芜城赋》) 我不信任

古老的雄辩 我信任果实 充实之谓美(孟

子) 我关心的是王摩诘的写作 莫叫居士

意冷心灰 搁笔在我的时代 拜托了 队长

听得见吗? 逆来顺受 生生之谓易 万物

再次适应沧海桑田 容忍推土机也接纳种子

必须的 否则天空也会跟着恐龙跑掉 春天

呼之欲出 好兆头含苞欲放 如果将那块

关着的云打开 醉醺醺的诸神就会掉出来

到处撒泼 通向曼陀罗花的小路看不见了

去年今夜 曾在途中向一轮皎月示爱 摇身

一变成了苜蓿地 另辟蹊径被悬崖拦住

灰兔和山鸡总是要逃之夭夭 唉 亲爱的

别怕 写诗不是施工 表白是无效的 塌方

从不解释 总是有铁丝网悍然出现在犹太人

缺席处 包着红头巾 修枝的妇人都是土著

抱着柴 弯着腰走 婆娘 你的裤带掉了

奉命将朝南的枝条剪掉 谁知道工程师

是不是色盲 吃错了药 挖一些坑就开会

去了 他们在房间里发誓 要设计出新废墟

危巢四伏 得小心啦 不要朝那边走 少年!

“暮春者 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 童子

六七人 浴乎沂 风乎舞雩 咏而归” 孔子

指的道是这条 “于是维吉尔在前走 我在后

跟着” 争论了一束长歌而去的彩虹 说是锦

鸡 说是凤凰 巧言令色者的游戏 千年来

从未收获过一粒实物 差点儿被一窝藿香蓟

绊倒 老鹰在天空后退着 从腾空而起到悬

空 到当空 到高空 到远空 到空旷 空

荡荡 空 退回乌鸦可没那么容易 记着

灾难不是被进步而是后退遗弃 落伍才会

孤独 夕阳再次出现于颁奖台 不要说话

大地反对饶舌者 率彼旷野 屈原有三种走法

甲,帝高阳之苗裔兮 乙,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丙,去终古之所居 但丁的

经验也是三种 母狼 豹 狮子的 无论

如何 陷阱乃是天设 总是步履踉跄 总是

踟蹰 总是在失忆 总是在迷路 总是要

失足 这一次能否在天黑前 吃上晚餐?

反对无生命的钟为时间指出下午的七或六

暮色苍茫时 一切自会隐退 拜秋天慷慨

之赐 脚下总是在响着干树叶演奏的布鲁斯

沙沙 嘶嘶 未知生 焉知死 趁暮色正浓

不 懂

罗兰·巴特的学生尚塔尔·托玛

在《我的老师罗兰·巴特》中说

“我以前很享受学生生活 不懂

为何学生生涯有一天终须结束

为了过渡到坚实牢靠的现实面例如

就业 建立家庭 就得以安定?

满足的生活所必须承担的双倍烦恼

来填饱肚子? 就必须勤劳早起

日复一日 在同一条线上来来去去

每晚回家睡在同一张床上

最好也要同一时间就寝

每十到十五年就换个枕边人

(却避不开风险与撕裂 离婚

与诉讼损失房产 孩子权益归属的

重新分配 令人苦恼的收入支出清单)

愁绪满怀 对于‘长大成人’这件事

我兴趣全无 也许只是因为我

没有能力去面对 但这不重要

重点在于别让我们陷入与自身

不合拍的局面。” 勒口上

的照片显示 这位不懂的学生

相貌英俊 孔武有力 文质彬彬

正是那种供不应求的高才生

我也不懂……

大学时代

图书馆 动物园 旧货市场

大学时期我常去这些地方

有时也走下人行道 去街心花园

瘦而苍白 爱情时光 我以诗歌虚度

我站在通往菜市场的小路上与柏拉图辩论

我不喜欢他独身 但一直在模仿那些独身者

与女同学坐过一些下午 我游泳 在月光中

偶尔会遇到李教授 他的普通话相当流利

一直在避免别人识破他的方言 他独身

令我不寒而栗 我经常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里面装着大师的遗著 喝水的口缸

还有天热脱下的毛衣 鼓囊囊的

毕业那天 我走下长长的台阶

就像一个18世纪的刽子手 提着自己的头

WU YA(乌鸦)

那棵树上有一条通向内在世界的小路

那只乌鸦正在走 踱步 蹦跳 敲着树枝

像一个黑暗的小孩在拍打死去的篮球

那不是常规路线 要抵达那里 你得想象一个

在老橡树的躯壳里做活的木匠 他的斧头

他的工艺 他的收入 他的乌有之乡

那个喜欢乌鸦的人总是见不到乌鸦

黑乌鸦并不存在 黑色的东西只是羽毛

命名误导了他 没有黑乌鸦 天下乌鸦

也不是一般黑 所有黑色的羽毛下面

都是苍白的皮肤 会流血的肉和幽暗的骨头

他跟着巫师诅咒天空 要求释放它

让那黑暗飞出白云 让那只黑鸟出来吧

神呵 他写道: 一只乌鸦 不是鸟 只是

一只乌鸦 只是WU YA WUYA W U Y A

一个声音说着WUYA 微不足道的乌鸦

墨水瓶中的乌鸦 26个字母中的乌鸦

他用巫师那种写法 不断地写 一只乌鸦

一只乌鸦 他创造隐喻 他笔指天空 模仿

飞翔 一只乌鸦不是黑色的而是黑暗的

黑暗不是黑暗的 是黑色 黑色也不是黑色

乌鸦没有这个颜色 他错得多么离谱

黑色里没有WUYA 他渴望着在那些死去的

乌鸦上再创造一只乌鸦 肥胖的 健康的

色情的 满载着光明 这只是一只鸟

不是传说中的乌鸦

桥 下

在火车上最喜欢的是

桥墩下面的那块草地

痛苦丛生的旅途

刚刚瞥到就不见了

101大桥下有块草地

卡桑德拉大桥下有草地

普者黑大桥下有块草地

布鲁克林大桥下有块草地

金沙江大桥下有块草地

跳跃着的落日下有一块金色的草地

哦 “桥下” ——多少诗章

必有干树枝 嫩草和枯草

必有桉树或别的树

必有虫子和小石头

必有小溪流和施工留下的废墟

必有纸屑或者碎玻璃

必有阴影 微不足道

列车永远不会停在这种地方

那些好玩的人哪里去了 

那些好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志于道

据于德 依于仁 游于艺的人 那些在厨房里

玩牌的人 (塞尚画过的) 那些在小楼上

吹笛子的人 在下面的花架旁打架 滚作

一团的人 那些酗酒之后 倒在柏树下的人

那些在自家门口踢毽子的人 朝着江南

撒尿的人 那些唱滇剧的人 那些崇拜

李白和苏轼的人 那些用毛笔填词的人

那个在梨木墩子上将猪头肉切成白银的人

那些爱吃茴香豆的孔乙己 那些微笑着的

盲人 用一根竹竿彼此照顾着走过落叶

那些骑自行车的人 那些蹲在门口的人

那些鞋匠 木匠 铁匠 补锅匠 弹棉花

的人 那些舅舅 外婆 姨妈 叔叔 那些

长得像李逵的家伙 像木头和石头的家伙

像乌鸦和麻雀的家伙 那些口齿不清 讲不来

普通话的异乡人 那些白云 那些落日 那些

水井 那些害羞的人 低语的人 傻笑的人

那些哑巴 瘸子 那个望着月亮的人 那个脸上

有麻子的人 那个结巴 那些牙齿生锈的人

那些晾被单的人 那些在七月的下午挑着

花生和板栗满街窜的人 那些8点钟上班的人

那个贫穷而深邃的女友 总是藏着谜样的微笑

和乳房 那个暮晚 蝙蝠飞过故乡 我们

朝滇池里扔着石头 唉 你还好吗? 都不见了

有人说 这就是时代 这就是日异月新 死亡

就是埋葬 游戏停止 在那个遥远的黑夜 大地上

没有灯 人们在黑夜里倒头睡去 他们憨厚地

信任着黎明 他们等着梅花和喜鹊

听画肉者弗朗西斯·培根论画

要为一件灰色的衣物选择

颜料 还有比灰尘更好的东西吗?

住在伦敦的矮个子屠夫 向他们解释说

只是弯腰在画室地板上伸出食指

钩起一块破布 “在满是灰尘的颜料中

浸了浸” 就涂在了画布上 美术学院的脸顿时

苍白 用的是荷尔拜因牌水粉 他们很肯定

“只是要承认自己那些寄寓在头脑中的

承认自身本来的样子 只处理上心的

记挂的主题” “装饰多么可怕啊!”

下巴光洁的教室 乌鸦的羽毛在为黑暗

磨着一把把亮铮铮的剃刀 教皇英诺森

十世打呵欠怎么画 老师是不教的

从未在一所艺术学校中学过 脚旁

堆满书籍文件啤酒台灯镜子 备好了

咖啡鹅肝酱和猪下水 这样的材料

多的是 最喜欢埃及和意大利

敏感的阳器此刻正裸泳于悲伤的屠宰场

失去标签的肉酱乘机拔腿走掉

逃出了抽象的超市 一只鹿

回到了它的马 一块肉加入另一块肉

男人生出了女人 坦克里的铁花瓶里

绽开着金雀花 同性恋者的烙铁冒着烟

扭打在沙滩骨骼腋窝星星橡树眼仁

胸毛乳房体液脂肪海水……的大卧室之间

即便人们说那儿就像百老汇 食肉者

弗朗西斯·培根 穿着神的睡衣

去洗手间待了一会儿 回来继续画

抠去手指上的白颜料 现在他要把那块

激动不安的烤肉 固定在一种浅灰色里

作者简介



于坚,男,昆明人,当代著名诗人、摄影家,著有《众神之河》《昆明记》《建水记》《巴黎记》《印度记》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编 辑:李 菊

审 核:孟 宏

来 源:百花洲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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