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本草当归
孙立本
一座唤作地古录的村庄,沟壑纵横,色彩峥嵘,有着山川绵延的轮廓;一栋青瓦木楼,从我记事之时它就耸立在那里,像一座画在黄土地深处的古堡;一根拴在梨树下秋千上的老麻绳,我的童年荡在上面,在一次次落日转移的光亮中随风摆动……高原上的岷州,映现于时光之镜中。本草当归,即生长于斯。
当归育苗要在夏天。六月初始,舅舅们放下手中的木匠活,搬了木梯将旧年悬挂在房檐下、已经风干的当归秧籽轻轻取下,堆放在麻布帐篷上,一束一束脱籽,那些褐色的果翅,仿佛张开了翅膀,欢喜、欲动。第二天在前湾的向阳山地旋耕整地,顺坡作畦,用耙子将粗糙的地皮浅挖一遍,再用铁耙整平畦面后,用木耙将苗床逐步刮平。然后将处理好的种子一边播种,一边覆上铁筛子筛过的畦面,播种过程中舅舅们一丝不苟,生怕一不留神,那些像灯笼草一样微小的秧籽,会被风吹走。播种结束后,在土壤上覆盖一层厚厚的麦草,前湾的山地土层深厚、肥沃、疏松,适宜栽培当归。倘若气温适宜,秧籽不久便会嗖嗖地冒出新芽,秋天一定能育出好苗。
三次除草至十月,时间已经过去了百余天,该是起苗的时候了。阴天或多云日,揭去覆草时,那些当初金黄的麦草,多已发霉或腐烂,它们替发芽的苗子背负了自然的日晒雨淋。舅舅们把挖出的种苗逐一扎把,苗间加入湿土,整齐地装进袋子里运回来,按照头朝外、尾朝内晾苗堆藏,准备来年春天移栽。
一场飞雪,让山大沟深的地古录村银装素裹,万物阒寂,人们的心也在这阒寂中变得沉静,于是,架起红铜的火盆,炭火燃得无比灼热,罐罐茶早已煮得沸腾,黑面或青稞锅贴烤在火盆上,黄一层剥一层,就着罐罐茶吃,别有一番回味无穷的香味。
千里冰封的冬天随着春节的结束而过去,天,越来越和煦起来。三月过半的时节,外公便对舅舅们说,栽当归的时节到了。
地垄间,舅舅们做着当归苗移栽前最后的挑选及土方配制。起垄覆膜,浸苗,一手用窄铁铲在膜面开穴,另一手将准备好的当归苗垂直放入穴内,用苗穴周围土固定当归苗,并将膜穴手工向左右扩大,使当归苗位于膜孔中间、苗头与膜面保持高度一致,苗尾舒展。栽苗的活计,大舅栽得最好。
舅舅们在烈日下劳作,舞勺之年的我帮外婆在灶房做饭,一边烧火把木柴填入炉膛,一边抽拉呼呼作响的风箱,外婆有时候会炒一些从大水沟的树林中捡拾来的野蘑菇给我解馋,香味钻出贴着窗花的木窗户,弥漫到天空中,和那些神奇的云朵汇合。
我提着水壶和青稞面锅贴,乐颠颠地跟在外婆后面去地里送饭。当瓦罐中漂着葱花的洋芋白菜面盛到舅舅们手中,几颗汗珠子已迫不及待地滴进去,他们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补苗和追肥的事一般由外公和外婆完成,他们在垄沟间逐一检查,将腐烂或者不能正常出苗的苗子一棵一棵拔掉,进行补苗。到了七月,吃过早饭,外公和外婆就一起去地里,看看种的当归有没有抽薹。
霜降后,到了采挖当归的日子,舅舅们又一次集体出动,割去当归的茎叶,那些枯萎茎叶的下面,深藏着当归不朽的风骨。清除地膜,深挖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挖伤根系。
挖下的当归装在架子车上,经过颠簸的土路拉回家,丰饶的坡地已是一片空旷,鸟雀盘旋,却不敢落下来。出土的当归们悄无声息地挤在檐下,间隔数日,等表皮出现皱纹蔫绵下来,便用柔韧细长的柳条儿扎把后,整齐地码放在木楼的顶棚上,接受生活的烟熏火燎。
做完这一切,又是冬去春来,当归到了出手的时候。收购者不断上门,谁出价高一些,就卖了。
有一年回乡,和大舅盘腿坐在木楼的土炕上,灯下小酌,粗通中医的他说起当归如数家珍,当归古名草头归、乾归、夷灵芝。性味甘、辛、温,入心、肝、脾经。辛甘温润,以甘温和血,辛温散寒,为血中气药。在中药配方中有“十药九归”之传。
我随声附和,告诉大舅,岷县早在2001年就被命名为“中国当归之乡”。
与大舅碰杯,他一饮而尽,继而感叹道:“我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沉浸于自己所喜欢的生活中,这些年风风雨雨,因为当归的眷顾生活逐渐步入殷实。”
熄灯躺下,久久难以入睡。心里不由想到栽种当归的舅舅们,一年年播种、收获,当归周而复始,而他们也在一年年的辛苦劳作中老去。
不光舅舅们,每一个侍弄当归的农人都是当归的一部分,到下一个百草萌动的春天来临,新茬的当归绽出银子一样的白花,开得耀眼,素花催伞开,药香当归来。金灿灿的阳光下,它们风姿绰约地站在田间地头,热烈地讨论着古老村庄的变迁。
(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