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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李舒扬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7级本科生
不同于有着宏大展开与现实映照的《天空之城》和《幽灵公主》,《千与千寻》是一个梦。梦的意义在于招魂、在于沉浸、在于翻过现实的叶面,抚摸记忆嶕峣的纹理、在于脱下此时此地此身的蝉蜕,赤裸进入时间的脉搏,而不在于一一映射的解码活动。饕餮的无脸男、“剥削劳工”的汤婆婆、“吃了神明的食物”而被变成猪的父母、满腹垃圾的河神,都可以在符号世界认领自己的标签,但如同《千与千寻》中的理念,标签却远远不是名字。
童年时只记得锦绣匣子般的细节,少年时学会了包法利夫人式的“角色代入法”,而成年再看时,“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种种符码如白龙的鳞片层层剥落。每次看《千与千寻》,人都会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可以钻过锅炉房的矮门,可以贴着墙根躲过汤婆婆,可以抱着满捧盛开的夏天躺在轿车后座,看绵白松软的云朵在碧空踱步,慢慢悠悠打一个滚。
油屋的灯光亮起之前,千寻一直在行走。胆怯的女孩走过葳蕤的丛林、幽深的隧道,而我们则跟着千寻,行走在宫崎骏的掌纹里。掌纹里满溢的颜料落地即生了根,幻化成饭食的香气、挨挨挤挤的招牌、振翅欲动的飞檐。整个“主题公园”盛开在海市蜃楼般颤颤巍巍的细节之上,如同日本独有的地震房。瘦小的千寻两步一级地爬着比命运更长的阶梯,在日影飞动、齿轮错合的一瞬,回头看见了白龙。
与“王子拯救公主”的迪士尼模式相比,千寻与白龙的感情线只是成长脉络的一个旁支。抛却两性平等的解读,宫崎骏之所以屡屡复制少年少女的恋情,大抵因为童年时代的恋慕与信赖是鸿蒙开辟之初尚未分化的“爱”之原型,是与个体成长黏连不分的一呼一吸,真正代表了普鲁斯特的“爱,就是可以感受到的时空”。
从11分至43分,是影像的集中爆发,妖异而幻丽的场景如撕不净的斑斓皮影糊在心上。静止的画面已经有了堪比八重樱的繁复,宫崎骏却要通过微妙的镜头运动让花朵层层开放:男女仆役的队列如扇面一折折铺开,陡峭的木梯迸发出旋涡般使人晕眩的吸力,宴席流水般撤撤换换,汤婆婆的房门一扇扇打开,扯着千寻进入花心。
同样压迫人心的,还有油屋众生秉持的分裂的行动逻辑:与伪善相反的“诈恶”。粗声大气的锅炉爷爷在关键时刻谎称千寻是自己的孙女、小玲在人前抱怨“怎么又把烂摊子推给我”却悄悄对千寻说“你刚才做得太棒啦”、温柔地说出“我是和千寻一边的”的白龙也能冷硬地要求“要叫我白先生”——在以恶为逻辑的世界,互通声气的恶便是最安全的善。
这一切紧绷都在43分轻轻流走。彼时小玲翻找着浴袍,而千寻像被拔去气拴一样无声地把自己团成一只虾米,酸楚感从拧起的双眉、皱起的鼻子过渡到抿紧的嘴唇,甚至连发丝都蔫蔫地低垂着。拼命奔逃的千寻在此刻卸去了大半压力,应激反应从此转变为自发的适应:前夜摔下楼梯的她,第二天便能稳稳当当地爬上去。清洗河神、拯救无脸男的剧情由此得以顺畅地展开,千寻和小玲偷吃包子、煤球邀功地搬运鞋袜的细节亦被妥帖地藏进生活的洪流。
但故事总有终点。千寻旅途的收尾自另一场旅途而开始。白龙受汤婆婆的蛊虫控制偷走钱婆婆的印章,被符咒控制,千寻决定拜访钱婆婆替白龙道歉。锅炉爷爷拿出车票时低语:“四十年前的车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返程的车了。”这个瞬间,时光如瀑布轰然泻落,它不仅暗示着爷爷在时间坐标轴上日复一日的折返跑,也是列车浅浅驶过的海平面。145秒,从午后到暮色深沉,从启程到四十年后的离开,从生到死——在宫崎骏参照的《银河铁道之夜》中,少年目睹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走出车厢后,发现亲人已经故去。
以无台词的运动镜头烘托情感,本是宫崎骏擅长的手法。但不同于《天空之城》中希达和巴音注视Laputa远去、《三千里寻母记》中马克望着母亲的邮轮离港,《千与千寻》中海上列车的段落隐去了千寻“一鼓作气”后的迷惘和与白龙或将死生两隔的大悲大痛。一蝇一鼠在千寻手心安然睡去,无脸男依然无法哭笑抑或言语,站台上,半透明的旅客仿佛将渐渐加深的夜色吸收进身体里,伶仃的小女孩被一点点抛远在地平线……
这是观影过程中的第二次落泪。千寻试探着咬下白龙的饭团,而后含着泪大口吞咽的画面,顺着不会撒谎的肠胃,一路唤起童年吵架后妈妈敲门说“出来吃饭了”时海苔虾米粥的鲜香、唤起考砸后同桌送到嘴边的小蛋糕的甜,那种扎扎实实的食物温热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温柔,像一只小拳头打在胃部,眼泪顺势流出;而在若即若离的配乐里、在天光云影的挪移变换中,只觉自己的生命被列车蹒跚的撞击声拉扯成一串省略号,旅客在出发前就已抵达了终点,沙漏倒转,指针凝伫,半生梦幻都成了草稿上被擦去的“极淡极淡的群岚”。
而晚霞消失的时候,钱婆婆的独脚吊灯摇头晃脑地蹦到千寻面前,一人、一灯、一鬼相对鞠躬。“夜色愈晚,访客愈美”在此情此境才显露真容:永夜之际,屋宇便是方舟。屋内,是配套的茶杯和杯垫、吱吱呀呀的纺车,和大家一起纺线时火光的影子;屋外,是周身都在风中游动的白龙。
暌违多年,回看之下,击中我的并不是秘密揭开、两人时间并轨、记忆的河川重有大水奔流的时刻,亦不是配乐推向高潮、白龙鳞片崩解、少年少女御风行于云间的时刻,而是在近乎静止的云天之上,千寻抓着白龙的犄角,贴在他耳边轻道:“白龙,你听我说哦”的时刻。那是以个体生命最初的纯净、透明、温柔,将难以担荷的命运之重蝉蜕为云朵般的飘逸轻盈——所谓“纯净、透明、温柔”,当一个人对以上词汇有了认真的乡愁,便证明这些质素已在他身外。
柯勒律芝梦游天堂,悠悠醒转时枕畔留有梦中天使赐予的花枝;千寻欲回头的一瞬,马尾辫上钱婆婆编织的发绳微微一闪。“人啊,发生过的就不会忘记。”花枝来自天上,发绳来自爱的记忆,而其实,记忆本就是“神渊写时雨”,谪贬的天河自碧落奔涌而下,灌溉着生命的国度。只有在带着心跳的记忆里,锅炉爷爷、小煤球、无脸男、钱婆婆才能不只是符号的集群,而是一个个人。他们在记忆的河川中激起了真实的激荡,就凭这转瞬即逝的涟漪,他们便得以不只留下一个名字而已。他们化身为现实中的旧友和至亲,会有少年在十八年后归来,在小木屋里与他们共捧一盏微温。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人永远都可以站在此岸眺望,而这种姿态,名为“相信”。千寻一边自语“不要回头”,一步步走进隧道尽头小小的一方光明,一边相信“一定会再相见”。我们则一边眺望虚空中的流水,一边相信隧道口的石雕悄悄对自己眨了眼,相信片尾曲响起时风会吹过草尖,相信“第一位真正的讲故事者是童话讲述者,今后还会是这样”,相信“在讲故事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见他自己”,相信“逝者如斯夫”的“逝”字其实解作“进”,相信“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竟注而不流”,相信每一滴河水的出发,都是归乡。
微信编辑|沈博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