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排长阿涛和排长阿波时,不知他俩在营房前的雨雾中等了多久。推着他俩的后背往排房走时,我触到了一掌心的潮湿和冰凉。
他俩好高,几乎一样高!我仰头往左看看阿涛,再仰头往右看看阿波,都当过警卫战士的他俩像两棵挺拔的小白杨。
走进排房,他俩挤坐在床铺上。我瞅了他俩一眼,笑了,他俩的脑袋几乎顶到上铺的床板,不得不窝着腰。
他俩也笑着回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的聊天开始了。
这是我们头一回见面。窗外细雨绵绵。
阿涛和阿波的头一回见面是在海训场。那年8月,分到同一个旅的阿涛和阿波在海边相遇了。他俩被编到了一个班里,兵龄7年的阿涛任班长。据他们回忆,他俩望向对方的第一眼都是礼貌的,当然也是疏远的——他俩是那么的不同。
一个是大学生士兵提干,一个是战士考军校;一个是本单位土生土长,一个由兄弟单位调整过来;一个是独生子,一个有姐姐;口音更是泾渭分明……
直到一周后,喝长江水长大的阿波突然在海风中病倒了,身为班长的阿涛留下来照料他。两个都有些内向的年轻人不得不找些话茬儿,结果聊起来却发现彼此如此相像。
两人家里条件都不大好,都是留守儿童,跟着祖父辈长大;两人都因为看了《士兵突击》才来当的兵,都喜欢许三多;两人都有女朋友,都在外地;两人当兵时都在警调连,都挎着九五式自动步枪站了两年的大门岗;两人最想穿着军装去的地方,都是西藏……
阿波的病很快好了,两人也因此亲近起来。难得的闲暇时间里,两人会约着一起跑步,边跑边交流。
我喜欢他俩,莫名其妙的那种,看到他俩就想起当年的自己。
说话间,阿波一脸庄严地从枕头下抽出一个大红的证书来,上刻6个烫金大字——中尉军衔命令。
我们齐齐惊叹起来!当年我下连时可没这个,只记得一天夜里熄灯后,连长把我叫到宿舍,递过来一副戴过的军衔,甩来一句话:“把你那红牌牌换下来……”
我吧唧着嘴打开来看内页,阿波却突然间红了脸,羞涩地支吾道:“受领这个命令当天,我就——就向女友求了婚……”
我们哈哈笑着参观了他的洗漱用品“集装箱”,只见里面洗发露、洗面奶、护肤霜等形状各异的护肤品一应俱全。阿波喃喃道,都是女友买给他的。
阿波和女友老雷相恋多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老雷一直在身边默默地支持着他。他最难忘的就是和老雷在大学时曾两个人吃一份一块五的菜和两份4毛钱的米饭,吃了整整一星期。
阿波边规整着老雷买给他的护肤品边说,老雷和他性格互补,老雷比较“刚”,因为他远在部队,导致她不得不“刚”起来……语气里是满满的理解和疼惜。
他说,头天去旅部就是为了开结婚介绍信,他想这两天就请个假,回家和老雷“把证扯了”。
我扭头问阿涛啥时候结婚,阿涛一笑说,不能落后阿波太多,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吧。
“那对象在内蒙古咋办,离部队这么远。”
阿涛沉默了片刻,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能等我往后稳定些了,看是否有机会到一起。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句安慰鼓励的话也说不出来。军人的婚恋,常常让人心疼。
室外,雨淅淅沥沥一直下着。
他俩说自己这茬排长真是跟改革有缘,入伍碰上师改旅,上军校碰上转隶;说现在的兵不如以前好带,很敏感、想法多,但带好了更有战斗力;说跟排里连里的老班长挺好相处,他们荣誉感强,能力强,只要排长像个样、站得直、行得正,就没问题……
听着听着,我忽然意识到,从见面开始,我没听到阿涛和阿波发过一句牢骚,关于自己的,关于家庭的,关于部队的,他俩似乎觉得一切自有其道理。
灯光下,他俩坐在那儿,肩膀没有端着,头没有昂着,眼神平和,我慢慢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敬意来。我知道,恰恰是像他俩这样踏实而平和的排长,真正能带出一茬茬好兵,真正能弯下腰去推着部队的“底座”往前走。
我请阿涛和阿波对十年后的自己说句话,我记录下来,十年后再拿给他们看。
于是,阿涛说:十年后,我希望自己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今天的自己,不会留下太大的遗憾。
阿波说:十年后,我希望自己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排里的战士,对得起他们叫我的这一声排长。
我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又认真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徐恩涛、江波。
……
天黑了,又有3位排长冒雨赶来了,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排长阿敏弹起吉他,带着我们一起唱起歌来。
歌可解忧,歌可言志,歌能使人心意相通。那个下着雨的晚上,我们几个不同年代的排长沉醉于《在太行山上》,徜徉在《游击队之歌》里,我们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畅想着我们各自的《往后余生》……
分别时,夜空还飘着雨,阿敏排长答应我们,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让他的琴弦生锈了。
我们约定,不管何时何地,无论前路如何,排长的琴弦不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