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蜻在一个散乱的房间里醒来。
“没想到,还有人会绑架我。”她不动声色地说。
她是新晋小说家,半年前凭借《鲸落万物生》获得如潮的关注,如今潮水退去,她被人绑架了,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她不知道,绑架她的编辑鱼轼患有轻微的精神分裂。
“帮我写一部小说,不然杀了你姐姐。”鱼轼威胁道。
“我姐姐?”她不解地问。
“我知道你们住在哪里。”
“可她不是我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的脸上看不出惊恐,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丝表情。
“想靠不承认来保护你姐?”他冷笑一声,“天真。”
山蜻觉得他像个小丑,脸上带笑,内心却极冷。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保护我姐姐。”山蜻觉得“姐姐”这词很别扭,但还是依着他说下去,“这是我存在的目的,至少父亲将我从流浪站捡来时是这样告诉我的。”
山蜻的姐姐自幼双腿瘫痪,过去的三十年时光都在轮椅上度过。
“我对你悲惨的身世没兴趣,你要是想写进小说里,我支持。我会告诉你小说写得好坏。”他的声音比冰还要冷。
“为了保护姐姐,让我做什么都行,可我根本不会写小说,连故事会上面的故事也写不出来。我姐姐才是那个会写小说的人。”
“可笑,”鱼轼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拿起一本《鲸落知多少》摔在桌上,“你要是再敢蔑视我的智商,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你姐姐。”
“可我姐姐才是那个会写小说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想故意激怒他。
“够了。”鱼轼制止她,“别再姐姐长姐姐短地说个不停。山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在知了书屋签售那天我也在,这是你的签名。”鱼轼翻到《鲸落知多少》的签名处,用手指指着说。
“估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其实我是姐姐的替身,是她的影子和保镖。没错,出席颁奖典礼的人是我,签售的人是我,这张照片上的人也是我,可我只是在替姐姐做这一切罢了。
她很爱幻想,却不能见阳光,所以整日躲在房间里写东西,我不过是她通往世界的媒介,就像一只出水的蜻蜓,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山蜻说道。
鱼轼从书架上拿起一个核桃,不停地摩挲着,“你说你必须保护你姐姐,做什么都行,这点事情都办不到?”
可我只有这身皮囊和空洞的灵魂,也许连灵魂都没有,我真能写出小说来吗?山蜻低头沉思。她深吸一口气,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她飞速运转大脑,想着解决的对策。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写,”她嘴角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给你写,即使我姐从来不认为我能写出有灵魂的文章。”
“我不知道你姐到底有什么能耐,但我信你,读者也期待你写出更好的作品。记住,你姐的命掌握在你手上。”鱼轼将核桃凑在鼻子前,用力一闻,一股混杂了汗、酒精和橄榄油的奇怪味道闯进他的鼻腔。
“怎么写?”山蜻问。她确实不懂如何写小说,所以才这样问。
鱼轼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伸手指向那台老式的笔记本电脑:“用它写。别想着求救,没用的。
这里是一栋即将拆除的老公寓,没有网,附近只有我特意装修的‘创作屋’……”提到创作时,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我会每周来一趟,给你送水和食物。你有一百天的时间,如果一百天内创作出一部让我满意的小说,我就放你走。”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加油的。九十三天后给你小说。”山蜻笑着说。
鱼轼一脸错愕,他没想到被绑架的人还会感谢他。也许是缓兵之计,不能掉以轻心,第一次绑架可不能出了差池。
“三天后我来看你,你先出一篇短篇,权当作为考验。如果没通过,你会见到你姐姐的一根手指。”鱼轼望着一脸纯真的山蜻说。
“好,没问题,路上注意安全。”山蜻笑着送鱼轼离开。
鱼轼像吃了十只狐狸,满腹狐疑,他看过无数本犯罪小说,幻想过无数种绑架后的场景,万万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忘记锁上房间的门。
二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鱼轼离开后去了公司。他是行业排名前三的矩阵文学网站的编辑,奋斗五年,依然在公司的最底层审阅网文作者的小说。他有一个文学梦,自认为有数不清的灵感和创意,想要创造一个平行于现实时空的世界,却没有写出一篇让主编或读者满意的小说。
他在矩阵上注册了作者账号,笔耕不辍,有时还将自己的小说设置为“编辑推荐”,偷偷为自己引流。
“小鱼,最近工作感觉怎样?”一天,主编王若虚把鱼轼叫到办公室谈心。
“感觉挺好的。”鱼轼笑着说。
“有没有收作者的钱?”主编玩弄着桌上的打火机。
“怎么会?”鱼轼慌忙掏出那盒自己舍不得抽的很贵的烟,取出一根给主编递上,“主编,抽烟。”
王主编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夹在手上,吐出一个烟圈。
“公司的规矩,我懂,我决不会收钱。”鱼轼说。
“最近家里有事,还是身体不好?”主编问。
又一个烟圈飞来,鱼轼轻咳一声。
“看来是身体不在状态。”
“有点感冒,不过快好了。”
“要是你在状态还犯这些错,就说不过去了。这篇编辑推荐是怎么回事?这个叫木鱼的作者,写得这么烂,你也推荐?”主编笑呵呵地说。
办公室内烟气缭绕,鱼轼如坠云雾中。“木鱼”是他在矩阵注册的笔名,主编看不上的小说是他耗费半个月的时间创作的。
“我改,没有下次了。”他的语气很平。
鱼轼恨自己的无能,回到工位,他立即注销了“木鱼”的账号。他就像咀嚼了一箩筐橄榄,心里万般不甘。
他觉得自己的眼光和别的编辑不一样,新人小说家山蜻就是他发现的。当她在网络上第一次发表《鲸落知多少》的连载时,他就注意到了,并为其加了“编辑推荐”的标签。
后来她的小说火了,王主编还特意夸鱼轼独具慧眼。然而,同样的“编辑推荐”加到自己写的小说上时,换来的却是主编的冷嘲热讽。他一眼就能看出优秀小说的潜质和拙劣小说的造作,唯独判断不准自己作品的价值,或者说他宁愿身在雾中,也不想看清自己的局限。
后来,山蜻的连载结束,小说顺利出版、获奖,一段时间的热度过后,她在网上销声匿迹,似乎读者也忘了她。鱼轼知道她在酝酿新的长篇小说。他制定了缜密的计划,成功地绑架了山蜻,将她关在自己的“创作屋”里。他在那儿以“木鱼”的笔名创作的小说石沉大海,又被主编狠狠地敲打一次,如今“木鱼”沉寂了,创作屋的主人暂时成了山蜻。
山蜻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扇窗,四面水泥墙坚不可摧。唯一的出口在门那里。她用尽力气摇着门把手,性能良好的防盗门却纹丝不动。
她大声呼喊,然而一点回应也没得到,只让她越来越疲惫。她平静下来后,屋内静得像在深海,她听见蟑螂爬过的窸窸窣窣,于是一脚将它踩死。屋内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她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既然在这儿写小说就能保护姐姐,那就写吧。
关了灯,山蜻沉浸在宛若海洋般广阔的黑暗里。她仔细回想自己的生活,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姐姐,此刻她就像姐姐一样困在密室,创作故事,然后冠以别人的名字——在世人眼里,“山蜻”就是自己,而非姐姐。现在命运颠倒,总感觉有些讽刺。
但她毕竟不是姐姐,“山蜻”只是一个符号,要是没有姐姐,自己就失去了唯一的坐标。为了姐姐的平安,这次只好冒犯她,甚至出卖她。山蜻就像很多新人作家一样,从模仿和抄袭起家,她决定抄袭姐姐,彻彻底底地抄袭,不仅使用她的身份,还要利用她的思想和灵魂。这次,山蜻要写姐姐曾经写过的故事,她要进一步成为“山蜻”。
三
这是一个注重创新与创造的时代,同时也是复制与重混野蛮生长的时代。山蜻姐姐具有独一无二的创作才华,而她拥有的是不被家人看好的超强记忆力,很多时候记忆超载成为她的负担,在和家人争吵时她常常记起许多惹人生厌的细节。
这次,超强记忆将帮助她度过漫长的囚禁时光。山蜻记得姐姐写过的每一篇小说,包括那些已发表的和存档为草稿的作品。
姐姐曾写过一篇关于囚禁的短篇小说,后来改了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后丢弃在了垃圾桶里。那天傍晚,山蜻去倒垃圾时,特意捡出草稿,在夕阳洒下的余晖里读了一遍又一遍。
姐姐写道,她就像囚禁在深海的鱼,见不得一丝光,还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甚至都不敢照镜子,很怕镜子里的人吓到自己。所以,她宁愿将名字交给山蜻,让山蜻替她抛头露面。
久而久之,她有时觉得行动自如、性格开朗的山蜻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缸中之脑”。如果可以,她想和山蜻互换生命和灵魂,哪怕只换得夕阳西下时出门行走的自由。
读完小说,年轻的山蜻第一次认识到生命的无奈和苦涩,她一个人走进树林深处,幻想自己变为蓝色的蜻蜓,扇动透明的羽翼飞向远处的大山。直到夜色从四面将她包围,山蜻才折返回家中。
“你好像变了。”第二天姐姐对山蜻说。
“不会吧?”山蜻飞快地回想当天做过的事。
“改变是好事,不用紧张。我没觉得你做得不好。”
“哪里变了?”山蜻问。
“我觉得,你好像有心思了。”
“你是说我心不在焉吗?”
“不是,我觉得你更有人情味了,不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笑。”
“你要是不喜欢我笑,我可以整日愁眉苦脸哦。”
山蜻把姐姐逗笑了。姐姐坐着轮椅车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山蜻,我想你自由,我想你能够为自己而活,没必要为了我强颜欢笑,也没必要掩饰不快乐。”
“可你才是家庭的重心,父亲不愿看到我忧郁,他会打我打到我笑为止。”
“真难为你了。其实你是为我们两个人而活,我为我们感到骄傲。”
“我也为我们感到骄傲……”她重复着姐姐的话。
山蜻将姐姐扔掉的小说一字不差地默写在那台老式笔记本上。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姐姐笔下深海的鱼,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姐姐的苦闷,当她逐步探索内心深处的世界时,也在慢慢地走向姐姐。
她看着简陋的房间,一张破旧的单人床摆放在墙边,墙角堆满中外名著和杂志,屋子中间摆着两张凳子,一张凳子上是纯净水,一张凳子上是方便食品,掉瓷的马桶在房门的斜对角。
和单人监狱别无二致。山蜻根据此刻自己的处境修改了姐姐不满意的故事,丰富了细节,强化了悬念,还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将其改写为一个绑架故事。
“不错。”三天后,鱼轼在创作屋读完山蜻改写的故事,轻声感叹。
“真的?”她有些不自信。
“我说过你才华过人,出手果然不凡。”他开心地笑了。
“谢谢。”山蜻对绑架她的人如此说。她开心得有些忘乎所以,将鱼轼当成了伯乐。
听到“谢谢”时,鱼轼感到讶异,他怀疑她的精神有问题,于是试探地问:“在这里住得还习惯?”
“这里就像监狱。”她神情放松,微微一笑,“但我觉得挺好,让我有了和自己独处的机会。”
她的精神肯定有问题,鱼轼心想。为了让山蜻继续写作,他决定多说鼓励的话。
“山蜻,你比之前写得更好了,继续加油,期待你的长篇大作。”
“九十天后给你完稿的小说。”她说。
山蜻不知她已拨动了鱼轼心底的一根弦,他似乎有些被感动了。见板凳上的食品几乎未动,他拿起一包薯片问:“这些不合口味?”
“我不想吃,只想安静地工作。”
“一周后我带好吃的犒劳你。”
鱼轼笑着离开了。他觉得自己绑架了一个宝藏女孩,不仅积极地满足他的要求,还不想给他添麻烦。要是自己像山蜻一样热爱写作和工作,估计早就成为畅销书作家或主编了,但有这样一位得力助手,成功是早晚的事。
山蜻确实不想吃那些方便食品,她不饿。她反复地回想鱼轼说的那句“你比之前写得更好了”,难道真的比姐姐写得还好?她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写故事。
一想到鱼轼要是发表了那篇小说从而被姐姐看到,她就忐忑不安——姐姐会不会骂我是窃贼?会不会觉得我不靠谱?几天没有回家,她会不会想起我,或者担心我?又是谁在照顾她,替代了我原先的角色?
她没有答案。她想继续写下去,即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创作。她已经有了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对她来说,九十天绰绰有余。
四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逆境,每个人在某个阶段都会陷入囚禁状态,换言之,每个人都是囚鸟。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被囚禁一时,有的人被囚禁一生,有的人即便被囚禁着还在奋力飞翔。”主编在牛排坊读着鱼轼交给他的稿子,“这是你写的?”
带着山蜻改写的小说,鱼轼请王主编在一家高档的牛排店就餐,聊到兴起时将打印好的小说从包里取出,毕恭毕敬地递给主编,请其赐教。
“周末写着玩的,也不知写得好不好。”
“比之前写得好太多了。”
“之前?”鱼轼尴尬地笑笑,忙喝了一口红酒。
“小鱼,我就不和你见外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木鱼,你之前写的那叫一个烂,无病呻吟,根本没法看。”主编说。
他将烟灰敲进烟灰缸里,鱼轼觉得每一下都敲在自己脑壳上。鱼轼脸上的笑冻僵了,他好想找一个瓷砖缝钻进去。
“不过孺子可教,沉下心来搞创作,总会有所收获。”
“是……”鱼轼皮笑肉不笑地说。
“想不想参加我们网站举办的小说大赛?”主编笑着问,“我知道你有很强的创作欲,现在看来,还很有才华。”
“可以吗?”鱼轼心里高兴坏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等你写好了,直接拿给我,如果作品质量过关,我可以给你内定一个奖项。”
“谢谢主编。”鱼轼起身,给主编添了酒又点上烟。主编微微后仰,嘴上挂着满足的笑容,看着他忙前忙后。
“主编,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鱼轼笑得像只招财猫。
山蜻看过姐姐创作的新长篇小说的初稿,是犯罪题材的,风格更加黑暗冷峻,和她之前创作的小说完全不一样。又和其它刚出炉的小说一样,姐姐不甚满意。她喜欢挑战自我,她要在一百天内修改完善,然后投给矩阵举办的环球文学大奖赛。
这次山蜻要重写姐姐的犯罪小说,她想和姐姐比赛,因为她知道鱼轼也会将小说投给文学大赛,而晚一步投稿的那个人很容易被认为抄袭。不仅如此,山蜻还想在相同初稿的基础上,比姐姐写得更好,更让人拍案惊奇。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创作”能力。
山蜻全情投入到回忆中,她首先要将那部长篇小说的初稿默写下来。一周后,当鱼轼再次来到创作屋,为她带来了亲自做的土豆炖牛肉。他发现屋内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桶里的纯净水已经见底,凳子上只剩一包方便面。
鱼轼将食物放在凳子上,走到山蜻身后,轻轻地为她按摩肩膀。
“多谢。”她说,似乎完全卸下了防备。
“你的肩膀有些凉,要注意休息。”鱼轼脱下身上的衬衫,披在她身上。“还有八十三天,别急,慢慢来。”
“拿掉!”山蜻大喊一声。
鱼轼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于是慌忙拿开,将衬衫放在了床边。
“你要是冷就披上。”
“不用,相比于冷,我更怕热。”
“你忙,我先走了,下周再来看你。”
鱼轼悄悄地关门离开了。他忽然觉得山蜻像是一位冷酷至极的女朋友,竟渐渐对她有了好感。
山蜻继续和姐姐争分夺秒地展开比赛。
五
第一周,她凭借超强记忆将初稿还原在笔记本上,又用掉两周时间反复校对,力求一字不差地呈现姐姐笔下的犯罪故事。
第四周,她关上灯,躺在床上望着深邃的黑暗。忽然,小说里的每个字在她眼前如星辰般亮起来,山蜻吹了一口气,于是那些文字一闪一闪地流成一条故事银河。
她发现了文字之间的韵律,有的段落像呼吸,有的段落像睡眠,有的语句像性——冰块儿般脆弱、岩浆般炽热的性。她想着姐姐常听的古典乐,让空中的文字如音符般流过自己,流进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的心活了,不再是一团死水。
犯罪小说里一共死了九个人,每个逝者都像是她的一部分,却又从死神那里挣脱,她反而体验到新生。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即使被囚禁在不足十平的房间里,却体验到蜻蜓飞翔在山间的自由,收获了生而为人的喜悦。
第五周,山蜻再也不想冷冰冰得似一台机器,她不想背叛姐姐,但为了保护她不得不背叛她,她很矛盾。她想要真正地活着,即使面临被杀害的风险,只能活一百天,她也想抓住时间,为自己而活。她想要独立和被爱。
第六周,山蜻想,如果我是连环杀人犯,究竟会怎样做?我的动机是什么?我会设计什么样的杀人手段?我会选择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杀人?我会自杀吗?杀人狂和普通人的区别和共同点是什么……她想了几十个问题,渐渐有了新的思路,但头痛却一点点加重,脑海里的神经仿佛过载的电路,也许被熔断了好多根。好在一百四十亿个脑神经细胞足够挥霍和熔断。
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必须坚持到小说完稿,山蜻暗下决心。但偏头痛还是拖慢了她的工作效率,第七周,山蜻昏昏睡去,一个梦也没有做,就像死了一样。
第八周,山蜻从昏睡中醒来。她用冷水擦拭了一遍身体,待稍微清醒了些,便迅速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创作中去。相比于拯救姐姐而创作,她更想拯救自己,她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创作出属于自己的小说,她还想化作蜻蜓飞到比远处的大山更远的地方。
第九周、第十周、第十一周一晃而过。还有六天就到约定的时限了,山蜻不想失信于人,即便那人是一名情绪不稳定的绑匪。小说已经写了十七万九千字,就差一个令人惊艳的结尾了。但山蜻太累了,她变得虚弱不堪,一百四十亿根神经都在崩断的边缘。
第十二周,山蜻又一次陷入昏睡中,这次她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在幽深的水中,依靠腹部呼吸水里的氧气,自由地游来游去。周围是跳动的孑孓和游泳的小鱼,她时不时地吃一条小鱼而对孑孓弃之如敝履。
不知过了多久,她爬出水面,渐渐生出了浅蓝色的羽翼,她才明白自己变成了蜻蜓。她飞过青草地,飞进夕阳下群舞的蜻蜓之中。尽管山蜻拥有过人的记忆,这却是她唯一一个记住的栩栩如生的梦,就像从前从未做过梦。
消瘦的山蜻从梦中笑着醒来,她起身来到电脑前,将流淌的思绪敲进文档。犯罪小说终于有了一个绝妙的结尾。她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带着笑意,心想至少是自己的满意之作,而且已经看不出初稿的模样,即使姐姐看到了这部小说,也会感到惊叹吧。好想知道姐姐将这个故事改成了什么模样。她突然很想回家,和姐姐说上一宿的话。
山蜻盼着鱼轼早些回来,拿走小说放她回家。她单纯得就像梦里的蜻蜓,完全低估了社会和人心的险恶。
六
两天后,鱼轼打开防盗门,焦急地来到电脑前阅读小说。他连一眼也没看山蜻。她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页一页地读下去,见他脸上逐渐露出笑容,进而欣喜若狂,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鱼轼激动地大喊。他为自己感到自豪。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山蜻。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要出名了。他想。
还好他满意,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她想。
“山蜻,我就说你可以的。”鱼轼看着山蜻大大的眼睛,又从里面看到有些疯狂的自己。
山蜻觉得浑身乏力,很想回家好好休息。
“我可以走了吗?”她笑着说,眼睛里却透出不确信的神情。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他捏着她的手,“看你瘦成这样,我心里很不好受。明天我带些好吃的好喝的,我们好好庆祝下。”
“……在外面庆祝不是更好?”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的手好像结了霜,太凉了,我明天再带些衣物过来,不能让你冻着。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说。
鱼轼不知道,听到他这样说,山蜻的心结成了冰,又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他也不想知道。山蜻很后悔背叛了姐姐,要是一切能够重来,她宁愿为姐姐死去。现在她想在明天杀了他。
鱼轼拿着拷有小说文档的U盘兴冲冲地去了打印店。他想第一时间打印出来,交给主编过目。他又将主编约到了那家牛排店,他的福地。
王主编似乎比他还要开心,谈笑风生,和他聊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趣事,聊起那时自己的文学梦。鱼轼觉得和主编的关系更亲近了。但给主编带来绝佳心情的是一部头奖作品的诞生,他已很久没读过那么精彩的小说。
“主编,在您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烦请您指点一二。”鱼轼脸上堆起笑,仿佛暴雪时地上堆起的雪。
“算不上,能帮到你我也……”主编的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他专注地读小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鱼轼,脸上渐渐阴云密布。“小鱼,这是谁写的?出乎意料的精彩。”但他脸上的浓云没有散开。
“我写的,”鱼轼紧张地揪耳朵,“写得我都瘦了好几斤。”
“嗯,我知道了。我也给你看部小说,看了你就明白了。”主编触摸了一会儿手机,打开一个文档,“这是上周收到的投稿,你看看如何。”
鱼轼接过手机,看了几页下巴差点惊掉:“怎么会?”
“我替你说完,怎么会和你写的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他难以置信。
“这当然可能!”主编眼睛里射出的光灼烧着他,“两个人创作出一模一样的长篇小说的概率,怕是比猴子写出一套莎翁全集的概率还小吧?除非其中一个人抄袭,而且是一字不落地抄袭。小鱼,你说谁抄袭谁呀?”
“我没有抄袭……”他想不通,创作屋确实被断了网,不可能是抄袭,明明是原创。他把山蜻想象成了自己,“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小鱼,我看你气色不好,回家好好休息,下午就不用来上班了,以后都不用来了。”主编买了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鱼轼像只被敲个不停的木鱼,偏头痛快要撕裂了他。耳朵深处有一只蝉在无休无止地聒噪,眼前有一只猴子在哒哒哒地打字。
你是个骗子。脑海里一个声音对他说。
还是个没用的绑匪。另一个声音嘲笑他。
鱼轼完全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他晃晃悠悠地离开牛排餐厅,从台阶上滑倒时,装有牛排的打包盒蹦蹦跳跳地滚下台阶,数百页稿纸仿佛凛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堆出冰冷至极的笑脸。
七
防盗门被重重地推开。正在将食物藏到床下的山蜻大惊失色,凤梨罐头从她手里滑落,碎了一地。其中一块凤梨不识趣地滚到鱼轼白净的运动鞋上。
“你在干什么?”鱼轼嘶吼着嗓子问。
“我……把食物收起来。”山蜻战战兢兢地说。
“滚开!”鱼轼一把推开她,然后掀开床垫,看见堆放整齐的食物——那是他每周为山蜻精心挑选的。
“你怎么都没吃?”他将曲奇饼干摔在地上,问道,“那么抗拒吃我准备的东西吗?”
“没,我吃不了那么多……”山蜻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
这时,鱼轼愤怒地走向山蜻,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砸,十几下后她瘫在地上。鱼轼并不解恨,将桌上的水果刀一次次捅进她的胸膛。
山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嘴角却扬起一抹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觉到的微笑。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身体变得无比轻盈,背后长出两对透明的羽翼,她轻轻扇动就飞了起来,从墙上那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她向着远处的大山飞去。
山蜻想再见到姐姐,和她道别,告诉她:在我眼里,姐姐是最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力保护姐姐。以前我从不喊你姐姐,现在你听到了吗,姐姐……
鱼轼不停地踢着山蜻冰冷的露出线圈的身体。他自言自语,我相信了,你确实不是作家山蜻。他没了力气,瘫坐在她身边。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散,看见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用力一甩,血迹像雾一般笼罩着房间。偏头痛依然在撕扯大脑神经,但他已经适应了。
他将山蜻抱到床上,为她盖上白衬衫,衬衫马上就被鲜血染红了。他坐着一动不动,眼睛湿润,感觉一颗小型陨星坠落,恰好砸中自己,碎成了很多片。他静坐了好久,内心凹陷的陨石坑渐渐隆起、回暖,灼热的岩浆又在地下奔突。他要出门了。
出门前他认真地洗了一遍又一遍手,将手上并不存在的血迹洗掉。他看着镜子里帅气的自己,微微展露笑意,是时候去开展Plan B了。他关了灯,深海般的黑暗骤然降临,一丝绿莹莹的光在海底闪烁,似乎有深海鱼游过。他轻轻关了门,消失在十一楼拐角处的安全楼梯。
山蜻继续往山的那边飞。她拥有了灵魂和自由。此时,她身体里流动的绿光幻灭了。她的姐姐“山蜻”猛然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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