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我就是个泥罐子,我的作品是东北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故事

迟子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她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其文学作品多以东北人的生活为主要内容。迟子建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单行本百余部,曾多次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重要奖项。

其代表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2008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深刻描绘鄂温克人的文化和生活。迟子建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意、阿拉伯等多国语言出版,获得不少世界“灯迷”(迟子建小名“迎灯”,其粉丝自称“灯迷”)。

2024年夏,吴小莉与迟子建在冰城哈尔滨相约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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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人的想象是有边界的,

而生活,给想象插上了翅膀

吴小莉:近几年,《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又再次火爆了,我知道当时你的一个朋友就打电话来说:“小迟,你写吧,也只有你能写”,为什么她觉得只有你能呢?

迟子建:她了解我的写作,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崔艾珍,她了解我的个性,熟悉我的生活,如果我不在那片土地生活,不熟悉那个生活,完全不会有感觉。我很自豪的是,武汉大学有一位教授,她从植物学的角度去谈这本书,从北纬53度左右的地理纬度去谈,这个作品里涉及到的那些植物、动物等生物,它在什么季节出现、它是什么样的形态……按植物学的严格标准来衡量,她发现几乎没有破绽。

如果我不生活在那里,我写到那里的动物、写到四季轮转、写到暴风雪、写到在湖面狩猎犴达罕的时候,那么唯美的画面,如果我没有看过,怎么写得出来?

再比如说《群山之巅》这部长篇小说的开篇,我写屠夫辛七杂出场时,他吸烟是拿一片凹凸镜,对着太阳用桦树皮把火引燃,引燃以后点烟,这是我曾经亲见的场景——当时我的故乡有一个菜农,我休假的时候回去,他来问我们,你们家今年秋天要多少萝卜、多少白菜,然后他很自得地拿出一面凹凸镜,对着太阳,拿着一个薄薄的桦树皮,这么晃来晃去,啪,火就引燃了,他就抽烟,不用打火机,取天火,我觉得取来天火抽的烟一定味道非同寻常,这就是生活,就是这种泥土味十足的人物给予我的灵感,所以我让他以这种方式在我的作品里亮相。

短篇小说《炖马靴》,也是我听来的一个发生在东北大地的故事,是东北冰雪山水画家于志学给我讲的。他童年的时候,有一只瞎眼的狼,在晚年的时候,叼着他小狼的尾巴走,就是小狼在前面走,这个老狼在后面叼着小狼的尾巴,出入森林当中,如此温暖。人的想象力是有边界的,哪怕是写玄幻类的作品,我觉得,现实生活本身给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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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我就是个泥罐子,

我的作品是东北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故事

2024年1月迟子建的新作《东北故事集》出版,收录了近年来她创作的三部中短篇小说——《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碾压甲骨的车轮》,故事的发生地都在东北。

吴小莉:关于《东北故事集》,你曾说是你终于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了可以创作的节奏,而且因为你做政协文史工作,有机会离开哈尔滨到别的地方去,你说那些东西像是艺术的霞光,这时突然温润透明、能够展现出来。

迟子建:对。

吴小莉:这次在《东北故事集》里看到艺术的霞光是什么?你想展现的是什么?

迟子建: 我觉得其实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一个沉淀,比如在我小说的后记里也谈到,《喝汤的声音》写的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故事,《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写的是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在黑龙江“坐井观天”的故事。这两地黑河和依兰,我年轻的时候全都去过,而且去依兰的时候,特别的曼妙,是坐着一条船,从哈尔滨松花江启程,沿途船停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上岸。

印象非常深的是,到了依兰的时候,我们上了岸,大家都在问:当年宋徽宗、宋钦宗在哪儿被囚禁?当时只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没有想去触碰这个题材。多年以后,我在省政协分管文史和学习工作,经常下去调研,有一天也是细雨蒙蒙,去五国城历史纪念馆参观,在户外看到一片荒草丛中躺着一块石碑,我就问:这是什么?说是牡丹江建桥的时候,从旧桥的地基底下,发掘出来的一个石碑,都是当年镇守依兰的一些官员的墓碑。我就特别地震撼,一个墓碑,甚至那时候可能是一个将军的墓碑,他生前可能做了很多功绩,他身后墓碑还能造福这一方百姓,在牡丹江大桥底下渡着往来的行人,滔滔的江水从他的墓碑上流过……

我就一下子点燃了要写这个故事的念头,但是仅有它是不够的,我就虚构了一只我也很喜欢的历史文物——白釉黑花罐,我特别想让宋徽宗有一个归处,那么在故事里,让他脱落的牙齿碾碎,和一些玉石烧在白釉黑花罐里,相当于他的骨头也留在了这里,一下子,这两个器物穿越时空,把过去和现在打通了,把历史和现实也打通了。

吴小莉:《东北故事集》这本书的封面是你画的画,你说你把东北的原野画出来了,它画出了你对东北什么样的感受?

迟子建:我很想画一幅东北的原野,就画了一个泥罐子,装了这样一束花草。这个泥罐子是我出生的时候就命带的,像宝玉出生时嘴里含的那块玉一样,也可以这么说,我就是个泥罐子,不管在城市还是在哪里,我装的这些花花草草就是文学作品所呈现的、包括我生命所呈现的、当然还是来自大自然雨露滋养的植物、来自东北泥土上生长出来的故事。

《东北故事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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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我把文学闪光点捕捉到,

让大家能看到这是黑龙江文学的星空

黑龙江文学馆2021年正式对外开放,以多种方式展现萧红、艾青、梁晓声、金宇澄等68位黑龙江相关的重要作家文学成就,包括代表作品、手稿、书信等。

迟子建:黑龙江文学馆是我们黑龙江作家协会打造的一个文学场馆,也是对外的一个公益文化场所。像这种白桦木的小栅栏,特别像我童年在北极村时的记忆,我们小院里就有这种白桦木。

我就把这些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像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曲波先生的《林海雪原》等镶嵌在白桦木上。

这里的“镇馆之宝”之一,是萧红致萧军的书信原件,这个第三十三信是非常重要的。黑龙江是故土,是给萧红生命的地方,也给她文学灵感的地方,甚至说给她最大成就的地方。我觉得一个人用笔在书写的时候,她的气息也在上面,似乎能隐隐地看到萧红的手和背后的那张脸……

萧红书信

吴小莉:见字如人。

迟子建:对,见字如面。文学馆里,生活、工作过或者写过龙江的中外人士的作品都有,例如1929年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来到哈尔滨,有她的作品;埃德加·斯诺写了《西行漫记》《远东前线》;还有冯至、瞿秋白、靳以、艾青、梁山丁……这里是一串儿的知青文学;这里有金宇澄,他和黑龙江也有关,他和我讲,在黑河他还养过马。

吴小莉:就是你说过的,在这里待过的人,总会带走黑龙江的一些东西,不论是什么,总会在他的生命当中沉淀下来。

迟子建:我觉得从黑龙江走过、从哈尔滨走过,在他的生命历程当中,只要留下文字,就给我们的文学留下了闪光点。我作为一个现任的作协工作者,我觉得我有责任和义务把这种闪光点捕捉到、镶嵌到那里,让人家能看到, 这是黑龙江文学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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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东北文学如果能让一些人

来到这片土地,我觉得是挺美好的一件事

吴小莉:很多人透过你的文学作品能够了解东北、理解东北,无论历史或现在,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对外交流。

迟子建:我觉得文学真能起到这个作用。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应该是我的小说中翻译语种最多的,起码我去这些国家做文学交流的时候,大家因为这本书而了解鄂温克这个部落的生活,了解东北。

每一个中国作家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省份,那想讲好中国故事,首先就是要讲好自己本土的故事。对于我来讲,大的范畴是讲好东北故事,小的范围是讲好黑龙江故事,再小的范围就是讲好北极村故事。像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他就写邮票大小的一个地方,他依然享誉世界,我觉得作家在领域上、疆域上不能求大。

我去过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和世界各地的作家一起交流,来自欧洲、中东、北美的都有。我们去参加伦敦书展、巴黎书展、莫斯科书展、葡萄牙文学论坛、意大利文学论坛等等,我们坐在一起,虽然用同声译,但文学总是能够拉近我们的距离。

我在伦敦书展上和一个英国作家对谈,他问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部落、动因是什么?我说,你看,在全球化的今天,你和我穿的鞋子虽然不是一个品牌的,但都是有出厂标签、有一定模式出来的,可是我描写的鄂温克这个部落的人,他们所穿的鞋子是用鹿皮缝制的,是手工打造的,我觉得穿着这样靴子的一个民族的足迹,值得我追踪、值得我书写。这个英国作家会从我的作品中感受到中国,感受到我们发生的这些故事,所有的故事会打通人的心灵世界。

我在都柏林那一年,特别想看踢踏舞《大河之舞》,它的全球巡演订单据说都排到很多年以后了,离开都柏林的前一天,我特意去看,但当时票已经售罄,我在售票处很难过,当时旁边有一对欧洲老夫妻,可能是英国人,他们感觉到我很失落。

吴小莉:他们把票转给你了?

迟子建:转给我了!他们看我很伤心,他们觉得他们还有机会,我说我明天就要回中国了,他们说他们离着近,可以再来。

吴小莉:好美啊!因为他们也是爱艺术的人。

迟子建:对,爱艺术,当然也是爱中国。你想一个中国女人那么想看《大河之舞》,他们就把票让给我,这是特别美好的记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一个中国人在他国、在另外的一个环境做文学和艺术交流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动,以后我们中国的文化要走出去,我们需要更多彼此的这种温暖,我也坚信只有这样,我们真正的民族气质会被更多的人了解到,以一种文学的方式、艺术的方式,当然也是温柔的方式、自信的方式。

吴小莉:我们刚才在路上,看到一群年轻人说:“东北振兴有我”,特别霸气。东北现在正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文学作品可以为东北这片土地注入什么样的力量?

迟子建:黑龙江文学馆就是以文学的方式呈现黑龙江风貌,作家们涉及到各个领域,有写粮食的、写森林的、写煤炭的、写原油的等等。因为黑龙江地处的地理位置独特,在北部边疆,幅员广阔,对俄边境线接近3000公里,我们的自然资源、生态资源优势特别明显,我们有种种的优势。

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大家关注到鄂温克部落的时候,会去追踪它,那么这个边境地区的高速路慢慢地修了起来,这不就是有人循着文学的足迹带动经济的发展吗?像北极村以前叫漠河村,我写完《北极村童话》多年后,更名为北极村,现在大家还不知道,这个可能和我的小说还有关系。有的人现在去北极村,还带着一本《北极村童话》去。作为一个作家来讲,心里会有一种暖,觉得文学如果也能让一些人来到东北这片土地,来到我的故乡,我觉得是挺美好的一件事情。

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金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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