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跳“周扒皮”,“点点麻油”还行,最爱“亚非拉”|王晔

我的手伸了出去。几分钟前,我刚踏进这家廉价杂货店。到了我这年纪,就不该进来吧,人们不是总有建议么,比如说买衣服,中年人就该看重质地和款式,总之廉价店不合适。

这天午后,我走在大教堂左侧那条街上,天深蓝,大白云两朵,气温二十五度,明天,我就正式给自己放暑假了,而这条街上我喜欢的女装店New House的收银员笑嘻嘻地说,我买下的那裙子,夏季减价牌是今日刚贴上的呢。街边椅子上坐着喝咖啡、舔冰激淋、嚼牛排的,无论他们是做着哪样,都显得无所事事,每个人各顶着一张放空的脸,似乎在跟我说,无所事事,这就对了!正是这个瞬间,我抬脚跨进刚巧位于右手边的杂货店。

黄色玻璃纸袋里的糖果、绿色的儿童水枪、橘红色的37码女式草编拖鞋……我的眼睛从货架上扫过,一样不漏。便听得一阵大笑——多年前,我和一个同事默默走入喧腾的商厦,好穿到另一条小街去,他冷不丁地大笑: “你两眼在放光。”“瞎说! ”我意识到自己盯着橱窗的视线——我不爱逛街的呀,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这么以为。眼下,我的眼睛从货架上扫过,而我并没有在这里买点什么的本意。得向旧同事道歉。我放光的眼神,那时的和此刻的,恐怕都像大黄蜂飞入花田。比如半小时前路过的开满秋樱的花坛里的那一只,它落在一朵秋樱的粉脸盘上,刚落下便弹开,跳到另一朵白脸盘里,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我弄不清是它在跳还是风在吹。“你两眼在放光。”我记起这声音,尽管我早忘了,因为什么事碰巧和那人搭档,穿过商厦,让两眼发出自己毫无意识的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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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伸了出去,伸出时,我只看到彩虹色宽带子缠在小纸板上(上图),仅仅是摸到纸板和彩带的那一刻,才看到原先让一只小笔记本挡住的、纸板上端的字符和小图:“Chinese jump rope”,以及跳橡皮筋的穿花袜子的小腿——孩子的。我才恍然悟出手伸了出去的缘由。这下意识的动作发生在无法精确核算的眨眼间。

我看见自己又和表姐们叽咕起来,又一次。我五岁,正跟着外婆家隔壁的夏家外公学写字。夏家从前开书房,妈妈和大姨、二姨等上学前都进夏家书房,到我这一辈,去的只有我。表姐表哥却总可以玩,在外婆家后院的枇杷树下玩,也到外头人行道边疯。

课间,我从夏家书房冲出来,冲到表姐们中间,她们正跳橡皮筋呢,我也要。“你会耍赖呢”,和语不肯带我,“她一会儿准定耍赖”,老肥也不肯。老肥大名新宇,长得美,刚生下来是个胖娃娃,得了这诨名。“我没输。”我总这么说,输了得撑皮筋,呆站着,没得跳。我和她们为橡皮筋给踩了、没踩,碰了、没碰,犯规、没犯规磨嘴费牙。这会儿又为带不带我僵持不下,外婆奔过来: “哎呀,你们就让她跳吧,她难得玩一会。”话里话外是在帮我,可一清二楚地,外婆没否认我是老赖,唉,顾不了这许多,我其实谈不上会跳,可我好想跳,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外婆家在国庆路288号,我们自己家在东关街365号。一条南北向的大路和一条东西向的小路在彩衣街口交接,走走就到,也就一刻钟光景。

小学一年级了,父母给我定好放学路线,过护城河,穿广储门巷回东关街。护城河弯弯长长,这一天下课早,我灵机一动,选了梅花岭边的那座桥,沿国庆路奔外婆家去。刚跨进前院门槛,我就喊: “老肥,老肥,你在吗,我们跳橡皮筋吧。”老肥在的,她迟疑得很,是因为我赖皮还是我跳得蹩脚?“陪她跳,陪她跳!”外婆起劲得很。我和老肥把橡皮筋一头拴枇杷树上、一头拴木头凳上。我很笃定,美滋滋的,今天绝不会有人说我赖了,反正谁也不用撑橡皮筋啦。刚跳上几步,外婆慌慌张张地又出现了: “小王晔啊,不要跳了,快回家,我见你爸骑着车,从南头过来了!”

老肥本是勉强陪我的,这会儿倒露出万分同情的神色: “哎呀,真是的,赶快,赶快。”她抬起愣在那里的我的一条腿,帮我跨出橡皮筋来。

我撒腿跑,使劲跑,我能跑得过自行车吗?东关街上看不见几辆自行车,这东西金贵,少有人骑,也不见多少行人,路中央几个硕大硕大的窨井盖特别醒目,那里撒着圈中药渣子,邻居小军家奶奶是个中药罐,小军也去马路中间撒过药渣,说这样能带走他奶奶的病呢。我跑过麻团烧饼店,跑过酱油店,跑过一户户打开几扇门板的住家,我在静静的路上吧嗒吧嗒地跑。

等我在小方桌边坐定,铺开纸笔,爸爸也并没有出现。感觉过了许久,才听到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动静,然后看见爸爸眉飞色舞的脸,爸爸倒开心得很呢!

隔几日,我听见爸妈在堂屋里叽咕,爸爸就是如此,悄声说话也压不下嗓门: “我说怎么外婆那天在路边把我拦下的,天天都路过,也不是天天进外婆家呀,我说怎么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话的,比平时跟我说得更多,还非叫我吃完点心再走,是要帮小丫头啊。”妈妈吃吃地笑。我躲开去,跑到里屋,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出声地笑,我的肚子受不了。

不久,我也有了自己的一捆橡皮筋,是妈妈拿扎辫子的棕色皮筋一根一根接起来的。它很少能派上大用场,跟它玩的只是我。我还是不怎么会跳,当四下无人,我把它套在眼面前的两条椅子腿上。

转眼到初一。一节数学课就要下了,“看看你们女生一个个,魂都给勾走了,心思全在勾魂筋上。”数学老师朝着小年看,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小年手里正抓着一团橡皮筋呢。我们女生轰然大笑,我们如箭在弦上,铃声响了,呼啦一下,我们奔出去跟别班的女生抢地盘,跳那勾魂筋去。

除了妈妈用棕色皮筋接成的那种橡皮筋,还有用废弃轮胎内带剪成的,看起来粗笨,可因为不容易断,挺受欢迎。小年那一捆就是如此。

课间跳橡皮筋的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分组,两组派一人猜拳,赢的先跳。输的出两人撑皮筋。先跳的那组,谁犯了规便立刻下场,都犯了规就换另一组开跳。

小年上课坐第一排,明明最小的个头,是一棵瘦瘦的豆芽菜,可她跳得巧、跳得高,她是最香的香饽饽,随便哪一组,抢到她,一准常胜。跳得不行的女生就不讨喜,也都乖巧着,等人数不够时自己好歹也给收编了。我坐第二排,在小年斜对面,上课偷说闲话,为不相干的事一起趴在桌上乐,或是把个香橡皮抛来借去,可能是因为这些,我虽然跳得不算好,小年总把我收入麾下。

除了基本规则,还有些规则要事先商量,我们尖着嗓子吵架一样叽喳,“带不带救?”“带救,带救!”那小年和青锋这两个最能的多半跳啊跳,把先退下阵去的救回来。可她俩有时终于“体力不支”,一个趔趄结束征战。

橡皮筋从脚脖子到膝盖、到腰,到胸、到肩头,到耳朵和头顶,然后小举和大举。挑着、勾着、踩着、跨着,也会碰一碰、绕一绕、掏一掏,或干脆踢起一条腿。腿脚跳,手臂摆,身子前倾、后仰地调着角度。

我们有时跳单线,有时跳双线,有时一个接一个地来,有时多人同时跳,集体跳就能拉出图案: 三角、四方、五角,人字形、八字形……我顶佩服小年、青锋几个,竟会那么多花样!

我们跟着小年跳,踩住她一脚帮我们压低的第一根皮筋,再跟着她踩第二根,两根得平行,继而把脚后跟推到第二根上,转向……总要喊一声“点点麻油”,边喊边跳上四下,也踩上四下。“偏说麻油,不是酱油?”我嘀咕,小年权威地说: “麻油最贵!”我点头,芝麻油的确金贵,不然不至于用光了也要摇了又摇、倒转油瓶。我踩着跳着,能看到妈妈手里倒抓的麻油瓶,麻油落下,滴了又滴,点点麻油。

相比之下,我不爱跳“周扒皮”——“扒皮,扒皮,周扒皮,半夜三更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我怕周扒皮,这名字瘆人,我小时候就不爱早起,别说半夜三更,就算早晨妈妈说,“太阳高高,照在小屁股上啦,”一面在我“屁股”(其实是脸蛋)上亲上一口,我能生上好几分钟下床气呢!

“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太阳照得人身暖呀,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心里亮。”有一天,小年和青锋她们几个厉害的跳单根筋,小红觉得自己够格,小年硬是不肯要她。我们其他人心服口服地在一边看表演。正唱到“照四方”时,突然有一架人体的风车,风车滚滚,朝着橡皮筋直撞上去——这可没法跳了!

小年找班主任告小红的状,我们都跟着回教室去。班主任说,同学间要团结友爱,你们就带上小红一起跳吧。小红在自己座位上看着讲台边的一堆人,不言不语。

小红还是没能给吸收为主力队员,不过她也没再表演侧手翻了。滚风车证明了她的腿脚实力,虽然小年还不买账,班主任的话似乎也让小红不生气了。冬风吹,小红穿着她妈做的新棉裤,棉鞋和棉裤间现出一条神奇的夹缝,它轻轻松松总能替小红把橡皮筋给勾出来了,乖巧地紧跟她的腿,小红也成了香饽饽。“小红有两颗手榴弹,炸死鬼子一千五百万,小红小红快到我家来,又有床来又有被,又有妈妈陪你睡,又有姐姐陪你玩,又有哥哥和你划小船。”小红跳着这一支时,我们笑嘻嘻朝小红看,小红小红快到我家来,小红小红,你快来!

而我最爱跳的还是“亚非拉”: “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在开放,朋友们啊来自远方、来自远方,亚非拉朋友手挽手,友谊的歌儿高声唱、高声唱。”它简单,不像那些又勾又绕、在踢来飞去的同时又将缠绕在一起的皮筋瞬间散开的豪华动作,也毋需多人配合跳那五角、六角,七角、八角。只掏一掏、勾一勾、踩一踩、转一转,就能稳当当自个儿完成。要紧处只是左腿蹦住左边皮筋的高度,得让左右皮筋有恰好的间距,大到右脚能掏得进,又不至大得收不住,右脚可是紧跟着要绕它一绕,再踩到左边皮筋上去呢。

从马尔默市到厄兰德岛,约四小时车程。这回我没怎么晕车,一直兴致勃勃,然而晚饭后看好晚新闻,倦意突然袭来,竟无招架之力。不知睡了多久,我听见尖叫声,像人喊又像狗叫,也像森林里的狍子发情时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想,狍子总要到晚夏和初秋才叫唤,可眼下七月刚过岂不是太早?这声音由小到大,像是一点一点由小心到放肆。我睁开眼,天色明亮,北国的夏夜日落还早,虽说八点多时还跳来蹦去的绿啄木鸟、红尾鸲还有项链鹟都已不再有响动。声音从北面传来的,可北面除了林子,并无住户。我走到草坪上去看个究竟,又觉得声音也同样地从东边传来,东边四百米外,一棵橡树、两棵白桦以及一丛榛子灌木的绿荫在夏天过于浓郁,它遮住了部分视野。我弯下身子,透过橡树和白桦树间的缝隙,看到另一边邻家的草坪上支着个足球网架,两个男孩在那儿跑着喊着,一只小狗跟前跟后,跳着、叫着。北边的动静是东边的声音在白夜里的回响。

经过这番侦查,我睡意顿无,反受了启发。快速选定草坪西北角紧挨着的两棵不大不小的树,一棵白桦,一棵山毛榉,我在它们身上系好那根杂货店里带出的彩虹皮筋。我先胡乱跳了一遍“点点麻油”,又信心十足地跳起“亚非拉”。亚非拉的动作肯定对,那是肌肉凭自己的记忆在跳,不是我跳。歌词十有八九也对,因为听起来很合乎逻辑。可我总觉得自己的动作和歌词并不严丝合缝,像是有某个地方没踩对节点,又弄不清到底会是哪里。“不容易了,毕竟跳起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么一想便喜滋滋地,竟跳得越发灵活——也不奇怪,成年的我总比儿时的更能领会一些事吧。我发起傻劲,自个儿玩 , 自个儿裁判,开始了从脚脖子跳到大举手的竞赛。眼见着就跳到了腰。自个儿玩、自个儿裁判实在容易作弊,我把妈妈编的橡皮筋套在椅腿上时,就没少干这事。不过,大差不差地,终于,我竟跳到了大举手。皮筋真高,高过我的头,我弓着身子、把手撑在腿上歇口气,抬眼再看那皮筋,它就要碰到天上的云了。

奋力甩开右腿,去勾那高高的橡皮筋儿。无论白天多么热,每当这样的夏夜,我都能感到室外的一丝凉意,而除非阴雨,通常无风,哪怕白天风儿不停,到这会儿,风也去睡了。

紧跟着听见“吧唧”一声。我躺在草地上,没觉得多疼。用力过猛吗?我咧着嘴笑,此刻的我看上去一定狼狈,管他呢,反正四下无人。当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时,突然发现表姐呀,小年啊,青锋呀,小红呀,就在两棵交错的白桦树后头。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像越来越近的一群蜜蜂嗡嗡飞。听不清她们具体说笑什么,我用力喊: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她们没有回应——而后,我就醒了。

2022年7月2日 写于厄兰德岛

作者:王 晔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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