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娱乐圈的女演员

采访中途,郜逸萍的背景音中传来着急的催促声,她十分抱歉地与笔者暂别——

她需要进行上海沪剧院的排练,作为还在职的沪剧演员,这容不得丝毫懈怠。

两个小时之后,采访继续进行。

电话对面的郜逸萍精神依旧饱满,讲到兴起时,她随口唱起了沪剧小调,话筒里传来的曲调软糯动人、字字认真。

她说:“在线下演出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观众,我们也要认认真真地演。直播也是一样,哪怕只有一个人,只要有人愿意听,我也要认真唱。”

而像如此“忙里偷忙”的状态,是郜逸萍如今生活的常态,她乐在其中。

“满口吴侬软语,表演得体大方。”

这是在郜逸萍的账号评论区中,最常出现的形容词,是网友对她的普遍认可。

但回看这个沪剧演员的人生前十年,她与沪剧的关系,不单单是“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恶劣”。

故事要从1994年说起,这一年,郜逸萍出生在上海。

沪剧演员 郜逸萍

郜逸萍的爷爷是个老戏迷,京剧昆曲越剧都如数家珍,更别说上海本地的沪剧与评弹了。

而这个老戏迷的具体表现就是,几乎每天都要守在电视机前,将遥控器锁定在戏曲频道,诚挚且霸道。

咿咿呀呀的戏腔从电视机里传出来,每到这时,小逸萍就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遥控器——她对戏曲一点兴趣都没有,一门心思只想看《老娘舅》。

此时,谁也没有想到,命运会在不远的将来,将她推向这条传统艺术之路。

郜逸萍儿时照片

那是2007年的春天,13岁的郜逸萍读小学六年级。

某天,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了教室的讲台上。他朝台下扫了一眼,恰好看到了瘦瘦高高、样貌端正的郜逸萍。

于是,他把郜逸萍叫到台前,递给她一张单页,对她说:“你拿回去给爸爸妈妈看,希望你能来考一考我们戏校。”郜逸萍这才知道,这人是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给附属学校的戏剧班选拔新学员。

但进戏剧班这件事,却在郜逸萍的家里引起了一场小型风暴。

一开始,郜逸萍的父母并不同意,还是觉得该按部就班地走文化课升学的路子,再说这孩子从小也不听歌,更不唱歌,就算报了名,想必也是白折腾一场。

关键时刻,老戏迷爷爷站了出来:“你就让她去试试嘛,说不定小孩子有这个天赋呢,当个戏曲演员蛮好的咯。”

郜逸萍儿时照片

得到了爷爷的支持,郜逸萍顺利地报了名,顺利地去考试,然后,顺利地受到了打击——

在考试现场,郜逸萍惊讶地发现:这人在开嗓,那人在劈叉,甚至还有人带着自己的指导老师前来考试。而她一不会唱歌,二没学过跳舞,无助地站在一群“专业人士”中间,格格不入。

谁知,命运还偏偏就是选中了她。

第一关看嗓音,郜逸萍通过;第二关看身段,她又通过了;最后一关需要现场跟着老师学唱戏剧小段,她懵懂地唱完,懵懂地被告知:她通过了选拔,两条大路出现在她眼前,越剧班和沪剧班,只要想进,就都能进。

“我当时也不会选,我就觉得越剧好看,沪剧亲切。”郜逸萍说。

这时候,老戏迷爷爷又出来了:“越剧是不是要去浙江学啊,那还是学沪剧吧,离家近。”

于是,在2007年的夏天,13岁的郜逸萍进入了上海戏剧学院附属学校沪剧班,成为了一名沪剧学员。

这一届,全国只招收了7个学员,进入沪剧班就意味着毕业后可以被分配到沪剧院,有编制、有前途,任谁看都是难得的机会。

郜逸萍看似已经站在了顺风顺水的人生路上,但困难,此刻才刚刚到来。

郜逸萍

与入选沪剧班的通知一起到来的,还有两个消息——

一个是她们这一批学员其实是上一届的补录,为了赶上学长学姐们的进度,需要在这个暑假进行集训。

那上一届为什么缺人呢?因为沪剧班在第一年结束时,会将那些跟不上训练的人退档。

唱戏零基础、骨头还邦硬的郜逸萍,瞬间慌了。

果不其然,集训中途,学完几首小调之后,有老师对她说:“你要不再考虑考虑,继续去读书吧。”

但郜逸萍不想放弃,“我还是不甘心,我就觉得我考试都考进了,为什么到这一步了就要放弃”。

于是,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郜逸萍拼了。

为了练唱,她让妈妈在凌晨四点钟叫她起床,去家对面的公园里开嗓唱戏,因为天气太热,有一次甚至唱到晕了过去。

至于唱功的训练,她也没有别的技巧,就让家里的DVD整日里播放着沪剧,她跟在一边学,“夸张到我妈说我睡觉说梦话都在唱沪剧”。

为了解决自己骨骼硬的难题,她逼着自己从起床开始,就把腿打到“八字开”或者“一字开”,如今,郜逸萍回想起那个夏天的滋味,记忆里都是汗水的咸湿味。

而这样的苦功,哪怕到了秋天,沪剧班正式开学,郜逸萍也依旧不敢放下,她不敢懈怠。

郜逸萍在后台准备演出

在沪剧班的第一年,郜逸萍差点被退档——她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发声方法。

“我当时一直就扯着大白嗓叫,叫得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声音都是哑的,还以为是自己的嗓子坏掉了,还尝试过吃药、或者泡各种水。”

渐渐地,她开始从心底里打怵,害怕上唱腔课,而越不敢上课就越唱不好,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直到后来,学校里邀请了几位名家前来上课,郜逸萍遇到了王珊妹。

王珊妹是沪剧名家,将嗓音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她听了郜逸萍的演唱,觉得小姑娘嗓音条件不错,就给她做了一些针对性的指导。

郜逸萍说:“经过王珊妹老师的指导之后,我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打通了任督二脉那种感觉。”

郜逸萍(左)在沪剧舞台上

但学会发声的技巧,对于郜逸萍来说,只能说是赶上了进度,要想真正在沪剧班留下来,她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被退档了,是不可能回到原本的学校的,甚至也找不到正常的初中接着升学。没有‘后悔’这两个字,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在沪剧行当里,有个传统说法:好的演员一口气能唱一百多句,特别是,如果在气喘吁吁的时候,还能稳扎稳打地唱出来,这才叫功夫过关了。

于是,为了练气息,郜逸萍养成了早课前去操场跑步的习惯,“有时候跑一圈下来,眼前都是黑的,我就干脆黑着眼睛,开口唱”。

五点来钟的操场上,瘦条条的郜逸萍一圈圈地跑着,太阳伴随着未来一起升起。

2011年,郜逸萍通过了毕业大考,进入了上海沪剧院,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沪剧演员。

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汗水铺就的不是辉煌的殿堂,而是坎坷的前路。

郜逸萍(左)在沪剧舞台上

吴侬软语,吟唱时代变迁;西装旗袍,演绎世间悲欢。

沪剧,是源自上海的艺术,以表演现代生活为主要形式,被世人称为“上海的声音”。

但当郜逸萍进入上海沪剧院的时候,这个在黄浦江岸吟唱了上百年的传统艺术,已呈现落寞之势。

入职沪剧院的十年间,郜逸萍这一批青年演员加紧排练了许多经典剧目:悲壮凄婉的《大雷雨》、缠绵悱恻的《魂断蓝桥》、引人向善的《陆雅臣卖娘子》……

沪剧《陆雅臣卖娘子》 郜逸萍饰罗秀珍

郜逸萍认真地学习、排练,期待着粉墨登场、正式登台那天的到来。

直到拉开幕布,台下是一片花白的头发,甚至,都算不得台下,很多时候压根就没有“台”。

在上海沪剧院,目前仅有演员62名。更心酸的是,有时,台下的观众甚至都没有台上的演员多。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沪剧失去了兴趣,也有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不方便再去剧场,宁愿在家里听录音、看碟片。

那些年,为了宣传沪剧,她们曾在卡车里演出过,也在小区的小花园、露天的篮球场演出过,带着齐全的装备,和饱满的热情。

郜逸萍(中间灰衣服)去往敬老院演出

有时,郜逸萍也会自我怀疑:“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大剧团,为什么就只有这么些观众呢。”

她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悲凉:沪剧,是真的没有年轻人看了吗?

但是每当她们谢幕时,台下的掌声虽少,却依旧响亮,年老的观众们走到台前与演员们握手,她们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情。

上海沪剧院下乡慰问演出

有一次,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握住了郜逸萍的手,塞给她一个橘子,激动地说:“你们唱得真好啊,一定要坚持下去啊,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棒。”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郜逸萍说:“真的是我们唱得有多好吗?不见得;在那样的场景下,我们真的表现得很完美吗?其实也不见得。”

这不过是这些老戏迷们,对他们这些死撑着沪剧的从艺人员的,支持与爱意。

在那时,郜逸萍就暗下决心:“为了他们这份宽容、包容和喜爱,我也要坚持唱下去。”

但如何坚持,谁也找不到前路。

破局,随着上海的疫情一起到来。

2022年4月份,线下剧院无法再进行演出,院方要求在家的演员们拍摄一些短视频,以供宣传使用。

郜逸萍也接到了通知,彼时,她并没有特别重视,与其他演员一样,随便拍了一些就交了上去。

拍摄的背景就是家里的一角,用的是手机里的美颜相机,脸都拍变形了。

谁知领导突然找到了她,问道:“逸萍啊,平时你们长得都挺好看,怎么拍出来……”说完,又加了一句:“能不能稍微改进一点。”

郜逸萍心想,既然领导都开口了,那就改一改吧。

此时恰好上海已经陆续复工,她找到了几个朋友,许诺了一顿饭和几杯咖啡,去到了其中一个朋友的工作室,请他们帮自己拍摄了两支视频。

6月10日,她将其中一支视频上传到了抖音,意外地收到了许多好评——

有几位院内的老师看到了这支视频,夸她拍得不错;也有戏曲圈的同行看到了,前来向她请教拍摄的要点。

这样一来,竟给了郜逸萍意料之外的成就感,“人嘛就是这样的,人家越说你好,你就越想把它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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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逸萍的第一支抖音视频

那怎么才能做好呢?郜逸萍想到了《璇子》。

《璇子》是一部沪剧连续剧,讲的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女歌星周璇的故事,于1983年开播。

这是沪剧史上一次无与伦比的创新,它将沪剧从灯火通明的剧场,搬进了方方正正的电视剧里,并吸引了一大批八十年代的年轻人。

彼时,每逢电视剧播放时刻,“谓万人空巷也不是形容词”,剧中“周璇”一角的扮演者茅善玉,还因此获得了“中国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主角奖”。

当然,创新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因为改变了原来的表演模式,《璇子》也曾受到争议。但郜逸萍认为:“虽然饱受争议,但是吸引了一批年轻的观众,并且喜欢到现在,我也希望我能在这个时代尽力地做到传播,哪怕有争议。”

于是,她开始唱“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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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逸萍翻唱《璇子》选段

“让全国各地的人,都知道有沪剧这个剧种”,是郜逸萍拍摄短视频的目的地,而“沪歌”,就是她通向目的地的一把桨。

沪歌,简单来讲,就是用沪语以及沪剧的腔调,改编如今网络上大火的流行歌曲,这种方式在抖音的戏曲圈中,不算罕见。

但踏出这一步,对于郜逸萍来说,依旧是一项巨大的挑战。郜逸萍说:“会有一些沪剧迷,觉得你就应该好好唱沪剧,唱什么沪歌啊,不伦不类。”

不仅仅是观众的态度上持有异议,改编本身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她需要逐字逐句地把歌词翻译成沪语,过程中一旦涉及到押韵问题,就要考虑是否使用“沪剧文读”(沪剧中为了押韵,用类似普通话的字眼替代沪语)的方式加以改编——在她的评论区,她由此被一些人质疑“发音不准”,每每见到这些评论,郜逸萍都要解释一遍。

“这也是一件好事,说明大家关注你了,才会有人提好与不好。(评论里提到这个问题)也不能算是‘黑’,只能说明他们不知道,那我就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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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逸萍改编《如果当时》

后来,为了尽可能地扩大沪剧的影响力,她试探着想要摸清抖音的所有功能。偶然之间,郜逸萍发现了抖音的“粉丝群”功能,但是要开通的话,就必须要开一场直播。

于是,在7月15日,郜逸萍的第一场直播开始了。

但直播没有想象的容易。第一次直播时,郜逸萍的直播间里满打满算只有四十几个人,就这,还要算上自己叫来撑场面的朋友和老师。

好在她没有放弃,而坚持,是真的可以看到回响。

她开启第二场直播时,在线观众达到了七八十人,第三场就突破了一百人。到七夕节那天,有两千人涌进了她的直播间。

而伴随着观众而来的,是直播的打赏。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打赏收入的用处,不管钱多或是钱少,她都要把这笔钱持续投入到直播间中——更新自身的服饰和发饰、更新直播间的设备和布景,以此来回报网友的喜爱,也为了更多人的驻足。

“直播间很重要的,就像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嘛,好看了才能留住人,才能谈(沪剧)接下来的传播。”郜逸萍说。

郜逸萍有了更大的盼头,也有了更大的热情。

现如今,郜逸萍将自己的直播频率,控制在了一周两到三次。

与其他的全职主播不同,她的直播时间并不固定,但只要是没有演出安排或者不需要排练,她都会挤出时间,开启直播,“毕竟还有本职工作嘛,所以没办法固定时间”。

直播渐入佳境,她最开始种下的那颗“优化直播间”的种子,也开始生根发芽。

她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直播时,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只买了个一二百块的声卡,背景也只是一块黑布,她以为这是高级感,殊不知观众看了只觉得压抑。

后来,她靠着直播的收入,从替换声卡开始,一步步改进自己的直播间。

“刚开始还有人说,一直以为你是唱的很不好,全靠直播间的氛围,我换了声卡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哦!原来声卡还是有关系的。”说起直播间的布置,郜逸萍兴致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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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逸萍在直播间演唱《声声慢》

但仅仅靠直播间背景的华丽,还不足以让人长久驻足,郜逸萍心里也清楚。

戏曲行当里有个传统,叫做“饱吹饿唱”——吹奏乐器的人要吃饱饭,这样气息才足;而唱戏的需空着肚子,给腹腔留出空余。

郜逸萍就把每一场直播都当作一次正式登台,在每次直播前都不会吃饭,哪怕一次直播要两到四个小时,她也坚持这么做,只为了用最好的状态迎接粉丝。

不仅于此,为了让自己直播的氛围更好,她还提前去学习了许多“大主播”的直播间话术,看哪些是喜闻乐见的,哪些是容易掉粉的,然后推陈出新,转化成更适合自己的“直播秘籍”。

渐渐地,有越来越多上海其他剧团的同行前来私信她:“你的直播间是怎么布置的,你还有什么直播的秘诀吗……”她也毫不吝啬,把自己积累的经验倾囊相授:“这个背景布是我在网上买的,很便宜,你再搞几个灯……”

让传统的戏曲搭载上新兴科技的快车,吸引到新的年轻生命,这是所有戏曲演员的梦想,并不仅仅局限于自身的名利。

郜逸萍在舞台上vs在直播间

事实上,像郜逸萍这样的“主播兼职戏曲演员”,在抖音里并不在少数。

过去一年,抖音上的戏曲直播演出,超过了80万场,累计看播人次达到了25亿,相当于每天都有2000场中型演出在抖音直播间里上演。

现如今,中华大地上现存的348个戏曲剧种,已有231种戏曲开启了直播,吸引着无数年轻观众。他们中,有73.6%的主播都获得过打赏收入。

在线下剧场遭受冲击的当下,这些走过千年的艺术,正在直播间里绽放着新的生命,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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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逸萍直播间演唱沪语童谣

又到了郜逸萍直播的时间。

郜逸萍按部就班地发布了直播预告,扮上了精致得体的妆容,等待着天南海北的网友来到这个新奇的“房间”。

镜头前的女孩巧笑倩兮,吴侬软语特有的软糯腔调让人流连。在她的身后,白纱缠绕,灯光点点——这也是她用直播的收入一点点置办的背景墙。

她开始认真吟唱,沪剧里的浪漫故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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