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很多名场面,我最喜欢的有两个,一是“兰言解疑癖”,薛宝钗用三言两语,便说明白了读书的意义以及应该怎样读书,放在哪个时代都适用;另一个就是宝钗和探春关于改革的一场辩论,这是我花精力最多却始终未得其要义的一个场面。
对这个场面,我最大的疑问是:一向平和的宝钗,为何突然变得犀利,对探春用了“膏粱纨绔”、“利欲熏心”等批判性极强的词语?这不是打击探春的积极性吗?
最近读《孟子》,读到《梁惠王上》,突然有似曾相识之感,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被后人称为“义利之辩”,宝钗与探春的对话,不正是“义利之辩”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急功近利的改革行不通。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梁惠王上》
老头,你不远千里来找我,是能带给我国什么利益吗?
探春初登管理位,马上就兴起改革之心,而其改革的目的也非常明确:“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学赖家搞承包,就是为了一年几百两银子,赤裸裸的金钱之利。
面对梁惠王毫不掩饰的利欲之心,孟子也说得很直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上何必提利益呢?须知世间除了利益,还有仁义。
面对探春赤裸裸地提及利益,宝钗非常犀利地指出她是“膏粱纨绔之谈”,“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
探春提改革的想法,并不是单独对宝钗说的,在座的除了宝钗,还有李纨和平儿。一向“事不关己不张口”的宝钗,这次显得迫不及待,没给李纨和平儿开口的机会,就劈头盖脸对探春一顿批,其目的是什么?
孟子说出了答案: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孟子.梁惠王上》
如果王上只想到如何为国谋利,官员们就只会想到如何为家谋利,读书人、老百姓就只会想到如何为自己谋利,全国上下都只谈利益,国家就危险了。
同理,探春作为当家人,虽然是暂时的,但发号施令代表着最高层。如果家族的最高层只想着如何为家族谋利,下面的人同样只想着如何为小家和个人谋利,那么就会让整个荣国府陷入利益倾轧中,最终一起毁灭。
宝钗是蘅芜君,是和孟子一样心忧天下的君子,遇到了危害民众的事,她必须站出来制止。所以,当探春露出了“兴利”的想法,宝钗便严辞批判,用以打消她的念头。
改革这种事,对民众而言,其实是把双刃合剑,改好了有利于民众,改不好反而成了扰民,让民众陷入更大的困境。所以,改革者在执行改革方案之前,一定要深思熟虑,不能脑袋一拍就开干。
探春想要改革的初心是好的,但她的方向是错的,只想着如何为荣国府开源兴利,丝毫没考虑为此带来的后患。这种改革,不如不做。
这就是宝钗马上犀利批判的原因:彻底打消探春只顾“兴利”的念头。
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行事,都从“义”出发,小人行事,则从“利”出发。小人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君子却能以长远的眼光,从这些小利,看到隐藏在背后的祸患。
荣国府在王熙凤“喻于利”的管理下,已经形成了“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 两只体面眼'”的风气,如果探春的改革依然只盯着如何“兴利”,只看到每年能赚几百两银子,那就把荣国府推向了“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境地,是对覆灭的助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改革的目的应该是先让民众安乐。
探春是聪敏之人,而且她也不像王熙凤那样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她的“兴利”之想,只是因为她缺少见识,想不到那么长远。因此,当宝钗指出她的问题时,她虚心接受,于是用开玩笑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探春所提的《姬子》一书,很可能是作者曹雪芹杜撰的,但这并不影响探春的用意。面对宝钗批评她只看到金钱之利,她用断章取义的方式,给自己找背书。“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一个人如果站在利禄的角度去运筹帷幄,假借尧舜的语录,背离孔孟的仁义之道,会怎样呢?“底下一句”,探春不说了,因为说了就是“自己骂我自己”。
聪敏的探春,巧妙地借《姬子》之语自骂悔过,从而接受了宝钗“先义后利”的观点,并按照这个观点完善改革方案。
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 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 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 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这段话包含四层意思,也就是说,这个改革方案可以做到一举四得:其一、每年有四百两的利润,是开源之道;其二、解决了部分老妈妈自给自足的问题;其三、做到了爱物惜物、物尽其用;其三、节约了原有的人工开支,实现了节流的举措。
这个方案,改直管为承包,变被管的工人为承包的主人,激发了积极性,兼顾了“义利”。更重要的是,经过这样的改革,这个原本仅供主子居住游玩观赏的纯消耗的花园,变成了一个可持续经营的产业园,不但解决了荣府的部分供给,还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
如果按照这个模式良性发展下去,会达到什么效果呢?孟子做出了描绘: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占地五亩的住宅,如果种上桑树,就可以解决五十岁人的穿衣问题;再养上鸡鸭猪狗等牲畜,按照时令喂养,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了。上百亩的田地,让农民好好耕种,八口之家就不会出现饥饿的现象了。推而广之,人们都能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在这个基础上再教会他们孝悌仁义,国家一定会繁荣昌盛。
探春的改革方案,走的正是这条路线,变主子享乐的花园为下人安居乐业的产业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改革之初,就要想到民众最需要的是什么,只有民众安乐了,管理者才能真正实现安乐。
荣国府的管理问题,不仅仅是财务危机,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所造成的人心浮动。通过改革,“义利”并举,不仅能增长财政收入,还能安定人心。
因此,听到探春的改革方案,宝钗非常满意:
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
随后,在如何归账的问题上,宝钗再次提醒探春,“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不要与民争利,不如“小惠全大体”,让园中的妈妈们都从中受益,“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进一步缓解了矛盾。
经此一场“义利之辩”,探春迅速成长为成熟的政治家,懂得如何通过“义利并举”的方式富国强民,为她以后远嫁为王妃打下了基础。
至此,才理解了曹雪芹为这一章回所取的回目名,“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这一场“义利之辩”,因探春的“兴利”而起,到宝钗的“全大体”而终,突出体现了宝钗堪比孟子的政治家风范,不负“山中高士”的君子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