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和传奇:松茸的逆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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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9月8日,入了秋,香格里拉高原的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这表示松茸的季节快结束了。当时一个23岁的小伙子在香格里拉收了当年最后一车松茸。他拖着这一车松茸出发开向昆明,一路走一路卖,香格里拉境内无人问津。

5000公里以外,香格里拉松茸当时的唯一消费国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顶峰。松茸的价格炒到1公斤1万人民币以上,消息一路传到云南。

小伙子从香格里拉开车到昆明,路上走了3天。车每走一段,松茸就涨10块。走到昆明,5块钱1公斤收来的松茸最终以1000块的单价全部清空。他包下昆明的一家酒店,大宴他认识的昆明人。1993年一年,这位23岁的年轻人因买卖松茸赚了1000万。

这个故事是老蔡告诉我的,故事的主角是他的朋友。“搞松茸生意,一晚上亏几十万赚几十万都很平常。”老蔡说。老蔡,1960年代生人,生于湖北,求学于大连,奋斗在日本,现在定居昆明专事松茸生意。老蔡日语说得比普通话顺溜儿。工服袖袋里常年插着竹刀一把,牙刷一支。竹刀是伺候松茸的,菌类见不得铁。牙刷因自己是老烟枪,又做着跟人打交道的生意,要随时保持好口气。

老蔡是大连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毕业,“在中日友好时代跟上潮流”。1987年,老蔡到昆明当导游。因为会说日语,经常被旅行社隔壁的外贸公司借去当翻译。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当时来昆明旅游的日本人对这种长相有点污、气味让人难以接受的菌类莫名着迷。

1996 年,日本发行的单机模拟经营游戏《牧场物语》中就有松茸。游戏中,玩家需要将农场经营到一定等级才能进入小镇教堂的后院采摘松茸,一年只有秋天出产,隔一周产一朵,卖价奇高。

“在日本,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松茸是个好东西。〞但云南人如此爱菌,却从没有吃松茸的习惯。1980 年代,云南当地人把松茸叫作臭鸡枞。菌农上山要是发现了松茸都是掩鼻而过,有人还得上前踹上几脚,以示不屑。老蔡刚到昆明时,看到的景象是,松茸与其他杂菌一起堆在地上,5毛钱1公斤。

中国人对此不以为意,来昆明做贸易的日本人看到了,身躯一震。开始琢磨此物是不是传说中天上人间难得的美味松茸。老蔡带的日本团当即取消了定好的大餐,用这个5毛钱1公斤的贱物做了一桌菜,吃得两眼放光。这批人回去写文章,媒体跟进探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日本人到处找松茸,对这东西到底有多少也没数。现在知道,全世界75% 的松茸在中国,其中80% 在滇西。1983年,松茸的出产地只限于昆明到楚雄一带。在发现云南产松茸后,日本人花了10年时间,从昆明一路往西找。1993年,找到了香格里拉。那时,松茸在出产地的收购价是80元1公斤,运输到日本就变成了 1000 美金1公斤,还只是批发价。

“松茸有时 100块钱,砰!500,砰!800,砰!到1000,马上又跌到500……这个东西很好玩啊。”老蔡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对市场的控制还比较严格,唯独松茸出口一项管控很松。1993年,老蔡辞了工作,独闯日本,玩松茸,找自由。

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 2008 年以前,日本仍然是唯一的松茸消费国。虽然至今不理解日本人对松茸的迷恋,在日本的 10 多年,松茸已经给老蔡带来了他想要的一切,钱、人脉、稳定的生活。老蔡本可以在日本安安稳稳地做到退休,但他始终憋着一口气:有生之年,中国人一定会接受松茸。“960万平方公里,难道没有一个人喜欢松茸?”

2008 年,北京奥运会。8月8日开幕式那天,老蔡在报纸上看到一则短讯,70多个字,意思是国宴有道菜叫松茸。“国宴上什么吃不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出现在国宴上的菜不仅仅是珍贵,更代表了一种文化。”老蔡一拍大腿,知道时机到了,当即决定回国。

搞松茸需要很大的资金链和渠道来运作市场。那时,松茸在国内几乎无人知晓。“一个人玩是很辛苦的”,老蔡吐一口烟。熬到2009年春节,北京和上海等一线大城市的特级厨师嗅到了国宴的气息,全国找一圈,找到老蔡这里,问松茸是个什么东西。就在前年,松茸产区的朋友还打电话找老蔡,想把手上剩下的松茸找路子出口日本,

等到春节一过,老蔡再找回去问还有没有松茸,“都说没有了,卖完了!”全是中国人收走的。

2010年,网上搜索松茸,出来的结果总共只有 76条,现在呢?

“现在关于松茸的谣言比松茸总数都多。”又是一口烟。什么日本原子弹爆炸后唯一存货的物种、一朵松茸长成需要几十年、包治百病女人怀孕男人要出门找松茸等等,老蔡摆摆手,“故事嘛,都是讲故事”。如今,松茸的故事这么多,这一转变其实主要归功于老蔡。

2013 年,《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找到他一同进入香格里拉拍摄松茸,主角卓玛现在就是老蔡的员工。当年5月,松茸片裹着黄油嗞嗞作响的声音飘进了电视机前无数观众的耳朵里。市场还没淮备好,人们的热情已经无法控制。臭鸡枞瞬间转臭为香,所有人都在往云南找松茸。接着2014年、2015 年,“我的妈啊,中国,太快了。”

七八个地区产松茸,中国云南、四川、西藏东南部、吉林省,朝鲜,日本,加拿大,尼泊尔。每年产量不超过 5000吨,1公斤平均有20朵松茸。“一算,就不是大众消费的东西。现在中国讲得有些过头了。”

松茸的主要产地香格里拉居民不到3万人。对于藏民来说,千百年来,松茸是当地的一个物种,他们不吃这种东西,一直以来喝奶吃肉,自给自足。现在,“他们有期待”,老蔡说。松茸能带来钱,钱能换到生活物品,“除了州长和州委书记,全民采松茸。”

每年5月之后,雨季到来。藏民们每天的日常就是凌晨3点起床,挤点牦牛奶喝光,4点走出家门,一根木棍,一个背篓,揣点糌粑上山。运气好的话,每人每天走上20 公里的山路,能捡到四五公斤的松茸。

一家一个松茸季能有三五万的收入。采松茸是一个人的活儿,一家人上一座山,走的路线都不一样。日积月累,哪里找得到松茸,哪里找不到,各人心里清楚,也不与旁人交流。

7点开始采松茸,直至10点下山,下午两三点归家。藏民都有胆,松茸生意起来,收购者堵在山下等着他们下来。藏民腰间插着藏刀,跟收购者谈价,“你说 200?我说 300,不买?好,手往腰间一扶。”出了松茸回到家,日头最大的时候刚刚过去。晚上一凉,大家就着火盆,一起唱歌跳舞喝酒作乐。

内心深处,老蔡深信自己的灵魂永归香格里拉。按理说,通过松茸,老蔡早已过上小时候在湖北农村幻想过无数次的生活。他有自己的工厂和餐厅,餐厅叫松篁,取自明代诗人吴起的诗句,“冰雪见松篁”。中国人有钱了,松茸的地位不断抬高,老蔡的事业蒸蒸日上。人人叫他蔡总,他的微信名却叫“Shangri-la on my mind”:香格里拉在我心。

老蔡说,香格里拉就是人间天堂,名符其实。近年来旅游业发达,有外人闻到商机,跑到香格里拉去竖两根棍子,拦一道门,就要坐地收钱。但藏民仍然初心未变,松茸带来了收入,却并未改变他们质朴的生活。老蔡说,在香格里拉,从三五岁的孩童到七八十岁的奶奶,长嘴的都会唱歌,长腿的都会跳舞。今天运气好,捡的松茸多,能换一条牛仔裤。高兴,为牛仔裤能唱一整夜。

藏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都对这个皮肤晒得黑黑的汉人眼熟。每年5月到10月,老蔡一个月往金沙江那端跑一趟。他开着吉普车,不分白天黑夜,直奔梅里雪山。在那里忘记一切,回来后时刻魂牵梦绕。

因为松茸,老蔡找到了真正的故乡。而藏民们与松茸共享最洁净的自然环境,共枕天地。松茸到底多营养多宝责,对与它打交道最多的这群人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只看外在的5只松茸: 从左到右,它们的价格依次提高。 是否直、是否粗、伞盖开没开都是影响价格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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