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走近科学》

原创: 贾鹤鹏 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

作者:贾鹤鹏

编辑:Yuki

当国人还沉浸在国庆大阅兵展示的尖端军事科技时,央视老牌科学电视节目《走近科学》从10月起将停播的消息,即便在科学传播圈子里,也显得波澜不惊。

说实话,出国后我已多年没看这档节目了,不过作为当年央视科学类节目排行榜名列前茅的节目,其停播还是具有某种符号意义。于是,在看了《传媒见闻》公众号刊登的相关文章后,我与iScientist的Yuki编辑聊起此事,Yuki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走近科学走了,但科学从未走远!”

这句经典评价提醒我,应该在我的“科学传播的科普”专栏中探讨下电视中的科学这一科普的重要形式。

“走近科学”的纠结

在探讨电视中的科学这个话题前,还是有必要先看看《走近科学》的历程。这里并不打算详细描述这档节目的历史,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从各种在线百科中了解。

我只记得,这档节目最初是在央视“新闻联播”或“焦点访谈”后相当好的时段播出。最早的几年,节目报道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讴歌的,都是国内有重大意义的科技进步,而判断重要意义的标准主要是所报道的科技如何促进国家的科技进步。

1998年《走进科学》的片头 | 优酷

由于新闻联播中很少报道科学,《走近科学》当时在节目设置上更像是长新闻,从科普供给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大进步。还记得当时标准的叙事方式是国民经济中遇到了什么问题,然后科学家或工程师们出现了,用他们的智慧战胜了挑战。

遗憾的是,它的收视率似乎一直不高。我怀疑普通观众可能主要利用这个介于新闻联播与黄金档电视剧之间的时段上厕所或者吃晚饭。于是,节目后来被移出了黄金时档,又从央视一套迁到科教频道播出。

正是这次搬家,让《走近科学》摇身一变,收视率迅速攀升。原因么?用批评者的话讲,似乎是“走近科学”变成了“走近不科学”。这个阶段的《走近科学》,大多数报道的是各种灵异事件,经过曲折迷离甚至是惊心动魄的发展,最终的“科学”结论是,原来当事人搞错了。

借用《传媒见闻》公号文章举的几个广泛流传的例子。一位河北农民连续三次神秘失踪,一夜之间腾飞至一千多公里外的南京和上海,多年来这段经历一直与UFO挂钩。但在层层推理后,节目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当事人的幻觉,从家里失踪则是因为梦游。

另一期节目中,一位吐血奇人,谈笑风生间便可以口吐鲜血,请来医生对当事人进行了内脏、鼻息等全方位的检查,都未发现异状。但最后,医生偶然发现当事人只是牙龈发炎。

《传媒见闻》的公号文章总体上对此持肯定态度,“虽然节目的引子多出自灵异事件,但最后的科学诠释,最终还是让人对离奇古怪的未知理解落脚在‘科学’而非迷信的理解上。从一次次悬而未决到真相大白,反反复复的引导下,实际上人们的思维在不经意间都烙上了相信科学诠释的影子”。

对此我表示赞同。实际上,即便在当年不少圈里人士批评《走近科学》时,我也在为其辩护。因为相较几十年来科普被等同于普及国家的科技成就的做法,以及节目中科学家总是正襟危坐的风格,《走近科学》几乎可以算作一场电视科学节目的兴趣革命。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主要目的是论证国家科技成就和科技政策英明的科普,实际上会让受众远离科学本身。

但《走近科学》后来再次改版成高大上和一本正经的宣传科学的形式,收视率直线下降,最终走到了停播这一步。当然,《走近科学》的收视率下降,应该也与移动互联网特别是在线视频栏目的兴起有关,这是我们下面要探讨的话题。

优秀电视节目中的科学是啥样

既然《走近科学》的尝试两头不讨好,那么什么样的电视科学栏目才能克服这一点呢?应该说,从1950年代电视兴起,西方的科学界和科普界就对此展开探讨。这篇文章限于篇幅,难以系统梳理这一过程,不过我们不妨看看优秀的非娱乐电视科学节目都是怎么玩的。

NOVA的ScienceNOW 系列节目,Discovery的各种科学探索,国家地理电视频道的星际旅行,BBC的Planet Earth和各种科学实验探秘,它们都有什么共同特点呢?

无疑,它们都有优美或者强烈的视觉效果,这也是电视走向大众后不久就吸引了很多科普人士投身其中的原因。它们也都有比较精彩曲折的情节,有着电视镜头切换所赋予的紧凑流畅的叙事结构。

NOVA的ScienceNOW系列节目的片头 | NOVA

如果仅仅注意到这些,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为灵异时代的《走近科学》喊冤。不论是飞碟失踪案还是口吐鲜血,哪一个没有视觉效果?哪一个没有侦探小说一般的曲折情节?

那同样强调情节曲折和视觉吸引力的《走近科学》,与这些优秀的科学电视节目比,缺了什么呢?

两个字,“科学”。

上述知名的国际电视科学栏目中的很多节目(当然不是全部),不论是畅想太空旅行还是探秘玛雅古城,抑或是辩论红肉的健康风险,其最终的落脚点,是科学界在相关议题上的主流结论,以及这种结论与我们理解的差异、与社会的张力、或者这些主流结论自身的不确定性。科研过程本身所具有的曲折与探索未知的情趣,构成了不少电视科学节目中的主要情节和主干线索。

而灵异时代的《走近科学》虽然也要借助科学(更准确地讲是包括普通医学知识的科技)来揭秘,但此处的“科学”其实与科学家们所进行的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可以肯定它有引导公众在面对奇闻异事时应该相信科学诠释这种作用,但这只是很基本的科学信念,差不多等同于让我们相信已经被科学所包装起来的现代社会的常识。

《走进科学》的灵异选题

这当然不是没有意义。实际上相信基于科学的常识,到今天还是帮助我们战胜各种网络谣言,尤其是与健康及食品相关谣言的主要利器之一(另一个利器是我们对程序和逻辑的认可与遵循)。但出于收视率的需求,灵异时代的《走近科学》大部分时间都在栩栩如生地刻画各种反常识的认识。对于观众而言,是否最后那一刹那的“科学揭秘”能让人更相信基于科学的常识,这其实很不确定。

现代媒介心理学(Media psychology)的研究表明,人们看电视上的科学节目,很可能不是被其中所包含的信息所影响,而是受制于一种移情作用(transportation),将自己等同于节目中的角色。当人们融入这种角色或情节中,很多时候观看支持科学的电影和电视剧后,他们的态度反而更接近于节目中那些反科学的人物。

此处提到“移情作用”仍然有很多不确定性,并不是为《走近科学》放弃灵异事件重归高大上的科学而辩护。实际上,宣传国家科技成就的《走近科学》一样没有真正表现科学。在大多数这类节目中,科学主要是一个体现国家进步的符号,至于这个符号为我们带来了哪些关于未知世界的知识,或者改变了哪些常规知识,这并不是编导们关心的内容。自然,科研过程本身所具有的曲折与探索未知的情趣,也就在我们的电视科学节目中被省略了。

怎样让科学不走远

那么,怎样让科学不远离电视,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各种媒介呢?利用科研过程本身所具有的曲折,探究科学与社会的张力,以及寻求不同科学解释的碰撞,这些可以为相当多的电视科学节目带来生机。

在前述的ScienceNOW 或Space travel系列节目中,科研或探索过程的层层递进,科学家们反复遭遇的挫折,部分研究遭到打压,科研条件让英雄无用武之地,以及实验过程中灵光一现的火花,都可以构成曲折情节。当然,这里说的生动曲折经过了艺术化处理,略去了绝大多数冗长沉闷的实际科研细节。

天空呼唤我们 | 《国家地理》的MARS系列节目

实际上,把科研过程所具有的生动曲折作为卖点,已经是包括果壳网在内的很多公众号或网络新媒体科普文章的常规套路,尽管略显遗憾的是,这些文章中的素材,大部分来源于国外科普文章或科研成果。

在社交媒体上,同样也有优秀的科学视频既叫好又卖座。比如在科普圈里被称为“春哥”的国家天文台郑永春研究员,与腾讯视频合作的《火星移民》,很早就获得3000万次访问量。据说,中科院动物所周琪院士的一段实验视频,也在短短几小时吸引了3万次点击。模仿TED的科学家短演讲,国内也有了包括中国科协主办、果壳承办的“我是科学家”演讲,中科院SELF讲坛等等在内的多个版本。这些视频共同的特点,是科学不再仅仅是宣扬科技成就的一个符号,而是有了独立的生命。一线科学家的直接投入,也让科学本身的奇妙,成为科学视频节目的要素之一。

国家天文台郑永春《火星移民》科普演讲 | 腾讯视频

为何这些不断涌现的资源和庞大的观众却无法“挽救”央视的《走近科学》呢?前面讲的把科普等同于宣示国家科技成就,无疑是原因之一。观众们当然有因为赞叹祖国科技强盛而观看科学节目的动机,但那主要局限在国庆周年、嫦娥登月这样特定的重大事件发生时,这种动机不足以成为每天支撑我们观看《走近科学》或其他电视科学节目的理由。

仅仅揭示出这一点还不够。我们也要看到,基于流量技术的社交媒体,在动员科学家投身科普、锁定适宜的科学观众、为受众按需播放以及为科学家或科普人士的劳动产生回报方面,都比传统电视媒体更具优势。

但与此同时,必须承认,网络流媒体或公众号是无法完全取代传统的主流电视媒体的,尤其是央视这种有重大政治意义的权威媒体。所以,在感叹《走近科学》的停播标志着中国传统电视科学节目式微的同时,我们也期待着传统的权威电视媒体能利用社交媒体所创造的各种机遇,拍摄出符合科学传播自身特点的优秀电视节目。

科学没有走远,因为它本来就在我们之中。现在是时候让我们与传统的电视人一起努力,让科学走近电视了。

作者名片

排版: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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