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庆红
我的家总是与水相邻。我出生的老屋门前有条水渠,我生活成长的老屋后面有条水渠,与我出生地的水渠是同一条。所以同样的清澈、同样的平缓、同样的无声无息静静地流淌。
这条小渠流到需要它的地方,农田、庄稼地、果园、小水沟,有时还带着农民家里急需的水草,有时带着小鱼小虾,住在水渠边的人家,只要下到水里,总能有些收获,不多,却也能让常年不见荤腥的孩子尝尝鲜。而更美好的事,莫过于暑假里孩子们在水渠里洗冷水澡,摸鱼、掰蟹、捉泥鳅,农家的孩子有什么娱乐呢,其实这些足矣,比现在的平板APP游戏机好,不伤眼睛不得肥胖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这条水渠从不干伤人的事,再深也不过没膝,水流也不急,如性情温和的人,总是替人着想。
后来我长大了,长大后就不满足于生活在那一个村子里,于是离家渐行渐远。在他乡求学、工作、成家,踉踉跄跄,却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中年,蓦然回首,才发现我没有离开过水,或者说我的心没有离开过故乡。
无论男女,到了三十岁都该成家立业吧,可我那时却如浮萍。想着在城里买套房吧,有了房心就有地方安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是在城的西边。那里原本是一片葡萄园的,葡萄成熟的季节那一片翠绿、紫红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可后来那片果园不见了,取代的却是一面平静的湖水。再后来那里就有些喧嚣了,我不甚喜欢,好在有那一面湖水能给我安宁。每天下班回家面对窗外那一面明镜般的湖水,心想,世俗的纷纷扰扰又与我何干呢。
人若没有勇气对抗黑暗无光与孤寂,那总还是成家好吧。于是在朋友的声声祝福里,我成家了,我也离开家了。因为离家,我没有得到亲人的祝福。三十多年为了皆大欢喜花好月圆,却终究还是没有亲人祝福我,他们都怨我去得太远,其实“心远天涯近”,我的心不曾离开亲人,又何谈远呢。
巧的是,我的新家又面对一条小河,雅宝河一如我儿时老家门前房后的小渠,静静地在房前流过,伫立阳台就能看见河水波光鳞鳞,偶有鱼儿一跃,我满脸的惊喜,虽然没有去捉鱼的念头,但儿时的记忆涌上心间,暖流覆盖着身心。
电话响起时,我还沉醉在那暖人的记忆里。去张家界——千峰逐雾,金鞭流纱,武陵雪霁……仅是想想,就已心驰神往。去那里参加“第二届国际旅游诗歌节”我总能不心生欢喜!
去了张家界,金鞭溪是一定要去走走的。
我爱山,却极恐高;我爱水,却也极恐深。看来,我真是一个爱得不够彻底的人。水,是极惧那种深不见底的海水、湖水或河水,如深不可测的人心。金鞭溪的水我是不怕的,因为清浅、清澈、柔软,不怕其水下有狰狞的水怪,当然,能见“天光云影共徘徊”,能见小鱼儿机灵地嬉戏,能见小虾们自由地游荡,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的小溪里能隐藏什么呢,如童心般明净。
天气有些寒凉,天门山的树枝上还结着冰棱呢,山下金鞭溪的水却已潺潺,且水面上还冒着腾腾热气,伸出手掬一捧溪水,暖暖的,柔柔的。妙玉曾用瓮收藏五年前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直到宝玉去得栊翠庵,她才舍得抱出瓮烹火煮茶。与白居易的“融雪煎香茗”有异曲同工之妙。乾隆帝也曾收集荷叶上那一滴滴的露珠用来煮茶,还有诗云:“平湖几里风香荷,荷花叶上露珠多。瓶罍收取供香茗,山庄韵事真无过。”茶味甘甜回味,与水的质量是密不可分的。
我早年学茶道时,老师亦教过:陆羽的《茶经》有记载,“泉水为上,河水中,井水为下”。徜徉在武陵源的山水间,何必再分辨泉水、河水,从金鞭溪舀得一瓢,顺手拾得几根枯枝,煮沸,即使没有上等好茶,捡得几片树叶丢到壶里,那袅袅的清香也足以醉人吧。
在金鞭溪徘徊几次后,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懂得当年,沈从文先生走过长长的金鞭溪时,他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湿湿地,喃喃自语:这里美!这里好!就让我在这里住下来吧。
如果可以,我也愿在这里傍水而居,甚至于溪旁终老。若不能,哪怕舀一瓢清冷凛冽的溪水,取出一书一琴,或是邀三两挚友“对坐细论文,烹茶香胜酒”不醉不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