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足够的冰糖，我们也能够品尝纯净透明的清风和桃红色的美丽晨光，我多么希望，这些小故事里的某些东西，能够成为你纯净透明的真正食粮啊。
——宫泽贤治
今天是著名日本儿童文学作家、诗人宫泽贤治诞辰125周年。在他短暂的37年生命里，共创作了94篇童话和1000多首诗歌，但是他的文学道路却十分坎坷。贤治去世后，留下的手稿受到高度评价，在弟弟和好友的奔走下最终得以面世，其作品选入日本教科书，或改编成电影动画作品，现在，他已经成为日本的“国民作家”。
宫泽贤治的童话里，有着奉献，希望，疗愈，梦想，善意，和平，也有着悲凉、无奈与极致浪漫主义，今天我们再次翻开《银河铁道之夜》，重温这个“永远没有完结的童话故事”里可以一读再读的隐喻。
1896年8月27日，著名日本儿童文学作家、诗人宫泽贤治出生在日本昭和时代东北部岩手县花卷市一个富商家庭。岩手县贫困且多自然灾害，附近地区海啸、地震、洪水长年不断，致使庄稼歉收，贤治从小便见证了大自然的无穷力量以及自然和阶级剥削所造成的当地农民的苦难，形成了贯彻其一生的悲天悯人之心境。
身为家中长子的宫泽贤治成年后却不愿继承家中的当铺生意，并以剥削农民为耻。1915年，宫泽贤治进入盛冈高等农林学校学习地质和农业，毕业后先是成为农业学校老师，1926年他辞去教职，全力投身至农民运动，利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善当地农民的生活处境。他不仅白天与农民们一起耕种，还亲自开办农学讲堂，传授农学知识，免费赠送肥料，此外还给他们教授英语，给孩子讲童话故事，还举办音乐会、戏剧活动等，试图陶冶农民们的艺术情操。然而领情者寥寥，阶级似乎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原本体弱多病的贤治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积劳成疾，只有妹妹登志能够理解他那近乎执拗般的坚持。
在宫泽贤治短暂的37年生命里，共创作了94篇童话和1000多首诗歌。然而，他的文学道路几乎和他的农业社会理想一样坎坷：发表于《爱国妇人》杂志的童话《渡过雪原》是其生前唯一获得稿酬的作品；诗集《春与修罗》和童话集《要求很多的餐厅》则是他自费出版。
《银河铁道之夜》初稿
贤治去世后，留下的手稿受到高度评价在弟弟和好友的奔走下最终得以面世，其作品被选入日本教科书，或改编成电影动画作品，并被翻译成22国语言在世界各地传播。在《朝日新闻》2000年的“这一千年里你最喜欢的日本文学家”调查中，宫泽贤治在日本人民的选择中名列第四。而《文艺春秋》杂志“20世纪你最喜欢的十本日本著作”调查中，宫泽贤治最受人瞩目的中篇童话《银河铁道之夜》则与夏目漱石、森鸥外的作品同列第十。
01
“向银河而生”
据说宫泽贤治上小学二年级时，曾经听到四个小学生被河水冲走、两人溺亡的新闻。当时河边正举办着活动，灯火通明，桥上的人们把现场团团围住。贤治听说有同年级的学生被冲走也赶到现场。想必《银河铁道之夜》借鉴了这段早年的经历。
然而，真正让贤治感受到与亲人和最亲爱的友人无奈的生死分别的是1922年11月，贤治的妹妹登志因结核病恶化不幸去世。贤治在悲痛中接连写下《永别之晨》《松针》《无声怮哭》三首诗歌作品，并在此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未曾动笔。
当时的岩手县有一条建于大正年间的岩手轻便铁道，就是如今的釜石线，从花卷市通向海边的釜石市。或许是听闻了在北方能够与逝者互通信息的传说，1923年7月，宫泽贤治独自一人乘火车去库页岛旅行，沿线的风景对他的创作影响颇深。途中写下了《青森挽歌》和《桦太挽歌》，其中出现的“气轮柱”“银河爆破”“列车”“站台”等意象已为《银河铁道之夜》埋下了伏笔。
为了纪念宫泽贤治及其作品，1995年釜石线被命名为“银河梦铁釜石道线”，途中的24个站点有些源自《银河铁道之夜》，有些则根据当地的人文自然风貌命名。
大约在1924年12月，在祝贺《春与修罗》出版的宴会上，宫泽贤治拿出了正在撰写的《银河铁道之夜》的稿子。据“宫泽贤治研究第一人”天泽退二郎先生推测，《银河铁道之夜》是在童话集《要求太多的餐馆》出版后不久写的。但经过四度修改，直到宫泽贤治1933年去世前仍在加工润色，因此《银河铁道之夜》也被称为“永远没有完结的童话故事”，如贤治在其撰写的《农民艺术概论纲要》中所言：“永远的未完成才是所谓的完成”。
曾将葛饰北斋的浮世绘风景画成功“猫化”的日本知名插画家增村博是《银河铁道之夜》猫版漫画的作者，同时还是1985年猫版动画《银河铁道之夜》的灵魂画手。
《银河铁道之夜》通篇充满了朦胧的意象和象征隐喻，让人可以一读再读，反复挖掘出不一样的东西。故事的开端，家中母亲生病、父亲缺席的乔班尼孤独而敏感，在学校里唯一的好友就是柯贝内拉。柯贝内拉出身富裕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丰，乔班尼常受邀前往做客。在开篇的课堂上，老师拿出银河的图片请乔班尼回答。他因在柯贝内拉家读过，清楚答案却不敢作答，反被同学们嘲笑。轮到柯贝内拉作答时，他为了顾及乔班尼的面子故意没有作答。
放学当晚，乔班尼照例去印刷厂打工，随后回家给母亲取牛奶。正逢半人马座祭奠之夜，同班同学查内利带着其他同学前往河边参加银河节水灯会。要赶回家照顾母亲的乔班尼无法参加，遭到查内利嘲笑，这次柯贝内拉也和其他孩子一同离去。失落的乔班尼独自跑到山顶气象环之柱下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待他起身时，已只身来到旅途的起点——银河火车站……
1985年版动画对现实中城市的描绘也如意大利小镇般色彩斑斓而梦幻
两位主人公乔班尼和柯贝内拉的名字均出自意大利文，其中柯贝内拉出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索·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1568—1639）。而乔班尼则出自康帕内拉年少时的曾用名乔万尼·多米尼克·康帕内拉。很多人认为宫泽贤治在创作时有意将两位主人公设置为同一人，但据前文相关资料推测，柯贝内拉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宫泽贤治最亲爱的妹妹登志的化身。
宫泽贤治（5岁）和妹妹登志（3岁），1902年
也有人认为柯贝内拉是以宫泽贤治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保阪嘉内为原型的：1916年，宫泽贤治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的第二年，与晚他一届的保阪嘉内成为室友。两人以“恋人”相称。在往来书信中呈现出超越友谊的亲密。二人还曾夜登岩手山，在星空下立下“共同为全世界人们的幸福而努力”的誓约。这一点很像书中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对于幸福的理解最终殊途同归。然而，据说两位友人最终因宗教信仰方面的分歧而分道扬镳。
02
在银河铁道上寻找幸福
据贤治的弟弟宫泽清六透露，贤治很喜爱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在贤治曾就读的岩手县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现岩手大学）图书馆内，还保存着据说是贤治当时爱读的《西游记》一书。
《银河铁道之夜》同样是以依靠旅行线路推动剧情的公路式文学作品，且主人公同样是在旅途中追寻心中的某个答案，在每一处遇到的人物都极具代表性和象征意义，在这一点上，《小王子》的故事也曾从中借鉴。
我们姑且将乔班尼和柯贝内拉的旅途所经之处按照顺序排列如下：
银河火车站→北十字星车站→天鹅站→普利奥辛海岸→阿尔卑列监测站→天鹰座停车场→高原→半人马星村→南十字车站→煤袋星云
书中，乔班尼在银河火车站上车时就已在车厢里遇到“穿着湿淋淋的黑色上衣”“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的柯贝内拉。“大家追了我半天，可还是没能赶上这班列车。查内利跑得最快，可还是迟了。”这一系列指向已为柯贝内拉在现实世界中的结局做好了铺垫。与此同时，柯贝内拉还在为母亲的幸福而思虑着，这也引起了乔班尼首次开始思考“幸福”这个问题。
随后，在北十字星车站，几位唱着颂歌、手持念珠的虔诚修女来到了列车上。紧接着，列车停靠在天鹅站期间，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在普利奥辛海岸这一片碎石遍布的地带遇见了挖掘核桃化石的考古学家，这似乎让人立刻联系到“石头贤”宫泽贤治自己对“捡石头”这件事的酷爱与坚持。
两位伙伴回到列车之后，遇到红胡子捕鸟人开启了乔班尼心境的逐渐变化。在第一次见到捕鸟人时，“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与落寞突然涌上乔班尼的心头”。捕鸟人以狩猎大雁、仙鹤、白鹭等鸟类为生，这些看似残忍的杀戮，在他的描述和操作竟然如制作甜点、食用巧克力般稀疏平常。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狩猎者，甚至是战场上以杀戮为生的战士，还有乔班尼那去捕鱼而迟迟未归的父亲（街上传言是因为父亲偷猎被投进了监狱）。
在乘务员检票过后，捕鸟人告知乔班尼的车票是万能通行证，乔班尼才第一次对他人心生怜悯，开始思考他人的幸福：“只要这人能真正幸福，自己情愿做一只百年伫立在那万丈光芒的银河河滩上的白鹭，任其捕捉。”至捕鸟人下车后，乔班尼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空落落的情绪”。
灯塔守护者和捕鸟人几乎同步登场，而在捕鸟人于天鹰座停车场消失后，青年家庭教师带着姐弟二人出现，在书中不难发现他们是1912年泰坦尼克号首航撞冰山沉没时的遇难旅客。在看到窗外沉船之际人们痛苦挣扎的场景时，乔班尼不禁再次发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呢？”灯塔守卫者则安慰乔班尼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但我知道即使遭遇再大的痛苦，只要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么无论顺境或逆境，都会距离真正的幸福越来越近。”随后，他将自己的苹果分给列车上的众人，此时列车刚刚路过河流下方郁郁葱葱的苹果林。分享、爱、幸福，苹果的寓意几乎跃然纸上。
在动画电影版中，灯塔守卫者在与他人分享苹果时，每个苹果会自动变成两个。
在列车途经高原时，他们在窗外看到打猎的印第安人、爆破工程队、双子星神的宫殿。在看到空中的天蝎之火时，遇难孩子中的姐姐小薰讲起了关于天蝎的传说：天蝎为逃避黄鼠狼的追逐跳井而死，临死前懊悔自己死得毫无意义，而没有把生命献给挨饿的黄鼠狼。它向神祷告：“让我用自己的生命，让其他生命得到幸福吧！”在半人马星村经过一番关于神的讨论之后，青年教师和姐弟二人等很多乘客选择在通往天堂的出口南十字车站下车。乔班尼则对柯贝内拉表示自己也要像那只天蝎一样，“只要能为大家寻求真正的幸福。就是身经千锤百炼，我也不在乎。”
在最后一站他们看到煤袋星云之后，乔班尼再次表示“我一定要为大家寻找真正的幸福！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要一起前进！”而就在此时，柯贝内拉在看到母亲的身影之后也悄然消失了，梦也戛然而止。
关于煤袋星云的象征，自古以来，人们都将南十字座附近著名的暗星云称作“煤炭袋”。煤炭袋是最明显的暗星云，是一块块巨大的气体和尘埃团，与地球相距约600光年。天文学上将其视为星际气体、星际尘埃——即“宇宙尘埃”的汇集。暗星云“黑窟窿”恰好位于出口处的十字架——即南十字星的下方，象征“空空如也”，意指“死亡的空间”。在故事中，煤袋星云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只有像柯贝内拉这样为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至此，乔班尼心中已对幸福有了自己的答案。
03
何为真正的幸福？
《银河铁道之夜》中，乔班尼因为家庭缘故，在学校受同学的欺负，常常自怨自艾、多愁善感，登上列车便是为了寻找幸福。但实际上，宫泽贤治笔下的幸福似乎更趋近于内心的真理，它更像是一个既定的目标和结果，而非追求快乐的过程和平日我们所说的幸福。乔班尼的银河之旅，更像是唤起慈悲心的过程，即舍弃小窝寻求大爱、寻求人类真正幸福的旅程，这也是宫泽贤治毕生的理想和夙愿。
书中反复对幸福死亡意象的深入思考和他的家庭环境与身体状况不无关联。这就不得不讲到宫泽贤治的宗教观。宫泽家族是净土真宗的虔诚信徒，自打出生起，母亲对他念诵佛经以抵抗当时地震灾难的冲击。中学毕业那年，贤治偶然读到《法华经》，深深为之感动，由此转信劝人入世的日莲宗，一心凭自己的努力创造一个无贫穷且充满艺术理想的乌托邦乐园。贤治对基督教也有所学习，不过深受基督教的影响妹妹登志也跟随他开始学习《法华经》。
在《银河铁道之夜》中，出现了南北各两座十字架，北十字星站入口上车的修女，让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内心肃然起敬。而在南十字星站下车的泰坦尼克号遇难的家庭教师和两个孩子也是虔诚的基督徒，乔班尼由于不舍他们下车离去，与他们就信仰问题产生了一段辩论。“我们自己就可以创造出比天堂更幸福的世界”“安排这些上帝是骗人的吧！”而在被问到自己的上帝之时，乔班尼则无法予以明确的答案，唯一确信的便是“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而当基督徒遇难者在南十字车站下车时，乘客们如同见到北十字星一样开始起身祷告。乔班尼和柯贝内拉远远看到以为身穿白衣的人穿过寂静的银河水面，向人群走来，这一幕不禁让人联想到福音书中耶稣在海面上行走的神迹。
《法华经》强调“舍身为天下众生之福而行事”，其中有菩萨自我燃烧的这一段经文。而随后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向往天蝎之火愿为大家找到真正幸福的誓言就表明了贤治自身的志向，“就算浴火千百次，我也愿意”。而柯贝内拉也得以在南十字架的下一站——最接近天堂的煤袋星云下车，冥冥之中透露着贤治信仰的最终归宿。
除了舍身搭救伙伴的柯贝内拉，为他人幸福献身的勇气同样体现在宫泽贤治的其他童话中：《夜鹰之星》里宁死也要突破枷锁追随星星的夜鹰、《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为不让自然冻灾重蹈覆辙而选择牺牲自己的火山观测员古斯柯……这些人物就如同现实里的宫泽贤治，不忍直视世间的疾苦，最终选择躬身实践信仰，如忧伤的快乐王子那般通过点燃自己来换取世间些许的光亮。
纪念宫泽贤治诞辰100周年的动画传记电影《贤治之春》中，猫版的他会在课堂上突然从窗户跳进跳出，带着同学们到真正的自然中与鸟木虫石对话。从学校辞职后，更是给学生留下口信：“可以在农田里找到我”。他开始了毕生的修行，和农民同吃同住同服，却得不到理解和认可，但这却丝毫无法阻碍他对信仰的固守与坚持。
他坚信：“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如此自我奉献与牺牲的精神不可避免地触及关于死亡的话题。在日本同时代唯美主义文学中往往存在美化死亡的近乎扭曲的倾向，而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则是将死亡包裹在对幸福的追寻之中，将为他人牺牲作为获得真正幸福的最佳途径。这并非简单地轻视生命，而是舍小我而成大我。这样的死亡可作为一种象征，而非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生命终止。
在《千与千寻》中，千寻与无脸男搭乘的单程列车为宫崎骏向《银河铁道之夜》致敬
在1985年动画电影版《银河铁道之夜》，柯贝内拉在最后一站从座席上消失突然不见被改编为乔班尼一节节车厢追逐柯贝内拉远去的身影，让这场生死离别更加令人泪目。最终，乔班尼从梦中醒来，抬头即看到柯贝内拉永远停留的那片银河。
著名的儿童文学理论家刘绪源先生曾说过：“一部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它在成人文学中也应是上乘之作。”宫泽贤治的童话便是如此，它既能让孩子懵懂地追问其中的奥秘，又让大人在看懂的一刻泪流不止。
参考资料：
1.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周龙梅 译，现代出版社，2019年
2.增村博《创作手记｜在银河铁道站台上等候的人》
3.斋藤文一《<密教风的诱惑>与暗星云》
4.王敏《IHATOV：宫泽贤治追寻的乌托邦》
5.童话与绘本之森《<银河铁道之夜>“何为真正的幸福？”深度解析》
6.动画电影《银河铁道之夜》，1985年
7.动画电影《贤治之春》，1996年
撰文｜谭斯萌
编辑｜申婵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