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伤感,可有意思了

在鹤岗的动物园里,唯一的一只东北虎19岁了。它没有同伴,也不叫唤。小孩说,老虎好可怜,被关在里面,像惩罚犯人。大人们却说,老虎生活得多幸福,我们把它关起来,是为了关爱它、保护它、方便人们观察它。

百兽之王,离开森林,只能原地兜圈或躺平,作为一个稀有物种,成为被保护和参观的对象。鹤岗是个在当下新闻里,以房价低廉适合“躺平”而闻名的城市。而耿军这样的导演会琢磨,这只老虎是否想过离开这儿,离开之后,它还能继续凶猛吗?它又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东北虎》是耿军继《轻松+愉快》之后的又一部长片电影。虽然是第一次进入院线和观众面对面,但这位导演已经拍片20年,并且是国内外许多电影节的常客。

章宇、马丽、郭月这些职业演员,加入了耿军常年合作的张志勇、徐刚、薛宝鹤等“鹤岗宇宙”原班人马的队伍,一起生发出冰天雪地荒败小镇的荒诞人物志,有新鲜的火花,但作者性丝毫不减。尽管必须承认,它不如“地下”时期的粗粝影像质感中所叙述的那般尖锐生猛,但这依然是独一无二属于耿军的电影,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章宇饰演的徐东,有着铲车司机和学校体育老师的双重身份。他和马丽饰演的妻子,人到中年才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同时又和郭月饰演的小护士,犯了点“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妻子即将临盆,家里的狗只能送走。不忍心把爱犬论斤卖的徐东,将狗寄养到朋友的朋友马千里(张志勇 饰)家,阴差阳错之下,马千里“求人办事”心切,狗成了人家的盘中餐。满腔悲愤的徐东要为狗报仇,却发现债台高筑的马千里,是比他更可悲和愤怒的可怜人。

《东北虎》是部充满愤怒,却把愤怒拆解成嬉笑怒骂,又娓娓道来的电影。耿军的电影里,所有的人讲话都很慢,和印象里东北人火急火燎的暴脾气很不一样。乍一看,会有那么一点“变形”,但习惯之后,会发现导演刻意营造了一个有点迟钝,却有些诗意和冷感的世界。

你有没有,

那么一种感觉,

把最日常的对话,

拆成一段一段讲,

会变成诗。

耿军的电影,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电影开篇,徐东撬开一只冻柿子,女学生上来,两人来了一场“挖掘机震”,给冰天雪地的麻木生活,注入一缕生机。“人老色衰,经济衰退,唯一拥有的,是一个还算稳定的家庭。”徐东出场,介绍了自己的人物状态,女学生悠悠回了一句,“徐老师,伤感,没意思”,给电影定了调。

撞车后,徐东给人作揖,后来面对校长,他依然作揖的姿态,说明他是一个有“江湖气”的人。而电影里,江湖秩序、社会秩序、人的内心秩序齐齐碰撞,几败俱伤。人物或神神叨叨,或寡言少语,即便厚积薄发一阵歇斯底里,也终究只能麻木以对,回归表面的和平,心事隔肚皮似隔层山。

在现实生活里,耿军有个进了精神病院的诗人朋友张稀稀,对人的“攻击性”,就是会去捏人的脸。这一点化用到电影里,徐东也会和电影里的诗人相互捏着脸,一边听他念诗,一边说,“别怕,我陪你。”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诗人的出场是一个背影,说着“愤怒是从愚蠢开始的”,观众看不见他的表情。马千里的出场,是从三个手机开始的,观众听着诈骗和催债电话,先行了解他的处境。继而他对着镜头几乎打破“第四堵”墙的一番对话,再切到排排站的亲友,几重空间和关系转换,镜头语言上用得诙谐巧妙。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孕妇马丽挺着巨大的肚子,在冰天雪地的东北,还叼根冰棍,着实叫一个“火旺”。前一天还一脸幸福地享受着丈夫给她拉雪橇的欢愉,隔天发现他衣服上的头发,迅速从压箱底的盒子里,翻出收藏的另一根头发做对比,说明这摊子事,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话分两头,一边是徐东讨狗报仇,顺着狗的线索,牵扯出马千里一面追讨不到工程款,一面欠了亲戚朋友几大家子钱的惨状。讨钱的是爷,欠钱的是大爷,他只有愤怒。而愤怒是一文不值的。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徐东帮诗人卖诗集,诗人发挥精神病的“优势”,去帮他报仇,却止步于马千里的愤怒。他们试图分辨他的愤怒是真的,还是一种技巧。但马千里以怒服人,于是“三人成虎”。

《东北虎》剧照

《东北虎》剧照电影里最可爱的,是两个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人。诗人想卖诗集,但拒绝被徐东买断,因为“卖给不同的人,才有意义”;小二给马千里送风筝、炸带鱼和500元钱,告诉他放风筝的时候,可以抬头看天。这是冰天雪地里最浪漫的两抹颜色,孱弱到挤不进主线剧情,却给电影铺了一层微妙的、暖融融的底色。

电影里还有许多金句,比如“你们文人是弱势群体”“坚强约等于狠”“说不出口的话,留着当素材”“搞哲学的被假象骗了”……字里行间都是杂糅了东北人抖着机灵的巧舌如簧和导演深思熟虑之下的夹带私货。它们被慢悠悠地道出来,回过头来咂摸,都带着后劲。

诗人说,多用动词,少用形容词。于是,这些人砸玻璃砸车砸冰砸锅砸家具砸人,都是愤怒。而愤怒过后,孩子出生,狗皮烧掉,屋外天空升腾起烟火,仍在冒烟的烟囱,把天空熏得昏黄。永远要不回的债,没有希望,只会越来越沉下去的明天,最终都得靠自己和自己和解。

电影的结尾,困兽般的主人公说,想要去南方看看的愿望,说着“熬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的自我宽慰。19岁的东北虎,和这里人到中年愤怒而无力的人一样;这里的人,与那个在工业转型后,被经济高速运的社会转所抛弃的老工业重镇一样,曾经的辉煌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生活的困顿,对于南方的向往。“关爱动物,就是关爱我们自己。”在耿军的影像里,迟滞的、愚钝的、看似稳定的,其实暗流汹涌;而看似汹涌的,终究归于沉默。

影片上映首日,票房破了500万。对于文艺片来说,是个不错的成绩,虽然豆瓣评分跌到了6.2。有一部分观众觉得受到了冒犯,因为这的确不是一部符合常规叙事和审美的电影。在“不动声色”和“不说人话”之间,各人有各人心中的标尺。也有抱了高期待走进影院,觉得不满足的人,毕竟曾经的耿军,还可以更加荒腔走板、轻松加愉快地把绝望摁在地上摩擦。

但无论如何,我们很高兴在近乎千篇一律的大银幕上见到耿军。看到他把属于东北的伤感,拍得可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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