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表示,他的全面关税制度将促使企业放弃外国产品,把制造业迁回美国本土。经济学家对关税能否实现这一目标表示怀疑,并担心会造成严重伤害而没有任何好处。美国经济尚未准备好全面转向制造业,提升生产能力也需要数年时间。
那要了解制造业是否有可能重返美国,首先要了解美国是如何失去世界制造业强国地位的。
美国制造业的崛起
美国崛起成为全球制造业巨头是多种因素共同推动的。20世纪初,美国率先采用了可互换零件和工厂组织体系,实现了大规模生产。福特在1913年推广的流水线革命了汽车制造,并影响到整个工业体系。所有现代制造企业都或多或少使用了“流水线+标准化”的原理。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成为“世界兵工厂”,制造飞机、坦克、军舰等大量战争物资。凯斯西储大学经济学家苏珊·赫尔珀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促使制造业产能大幅提升,同时也给竞争对手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战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跃升中产阶级,推动了耐用品支出的大幅增长,例如汽车和家电。美国本土是美国制造业产品的最大买家。这些产品中有很多在当时都属于高科技产品,例如洗碗机、电视机和喷气式飞机,它们往往源于战争期间的一系列创新成果。选择在美国而非其他国家生产这些产品,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保持领先地位需要研发团队与工厂车间紧密合作。
当时得益于 20 世纪初开始的高中教育运动,美国拥有世界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劳动力,这也起到了帮助作用。
服务业崛起
20世纪50年代后,制造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地位开始下降。部分原因仅仅是因为美国人变得更加富裕,把更多的支出投入到旅游、餐饮和医疗等服务业。经济学家赫尔珀解释说:“当你变得更富有了,你只能买这么多车,然后你开始购买服务。”
就业岗位随着支出的增加而增加,越来越多的人转向服务业,例如酒店、银行、律师事务所和医院。经济衰退和复苏期间,制造业就业岗位有起有落,但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制造业就业岗位基本持平,而服务业就业岗位不断增加。
美国人购买的许多非耐用品(例如服装)的生产地也发生了变化。许多生产转移到了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南方州。与此同时,在拉丁美洲和亚洲,世界上劳动力成本低得多的欠发达地区,非耐用品的生产开始加大生产。美国开始进口越来越多的此类产品。随着时间的推移,搅拌机等轻型耐用品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中国的冲击
20世纪80年代,情况开始发生变化。美国非耐用品制造商与劳动力成本较低的国家之间竞争起来越来越困难。这种情况在20世纪90年代进一步加剧,部分原因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降低了对墨西哥商品的关税,导致从墨西哥进口的商品价格更低。
厄普约翰就业研究所指出,随着韩国等发展中国家钢铁工业的崛起,全球钢铁产能过剩,钢铁生产商也遭遇了失业。
但与中国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外国投资开放并获得全球市场准入后的情况相比,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戈登·汉森表示:“我们突然在一个低工资国家拥有了相当大的生产能力,这是一个重大转变。”
美国以前也面临过来自其他国家的进口竞争,但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人口基数。而且,中国崛起的速度比日本等国快得多。1999年,中国商品出口额仅为美国的十分之一左右,甚至低于瑞典。2008年,中国就超越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商品出口国。家具和小家电等低技术含量产品的美国制造商尤其遭受重创。
中美商品出口总额对比
美国产业现状
随着中国生产的商品越来越多,美国则变得更加擅长提供服务。有许多产品无法在全球范围内交易,例如伦敦人无法轻易去圣地亚哥看牙医。但有些产品可以,比如软件和其他知识产权产品。2023年,美国出口了价值240亿美元的广告服务。
美国目前的服务出口额超过1万亿美元,远超其他任何国家。此外,由于企业出于税收目的,将在美国开发的知识产权,如专利和商标等,转移到海外,美国的服务出口是被低估的。爱尔兰是这些知识产权的主要目的地,也是全球第四大服务出口国。
2023年全球服务贸易出口总额排行
研究发现,1980年,制造业占美国高薪工作岗位的39%。到2021年,这一比例已降至20%。同期,金融、专业和法律行业的高薪工作占比从8%跃升至26%。
制造业岗位大幅缩减
20世纪70年代,每5名美国工人中就有1名从事制造业。如今,这一比例已接近每12名工人中才有1名从事制造业。20世纪50年代,美国私营部门约35%的就业岗位集中在制造业。如今,美国制造业就业岗位达1280万个,只占私营部门就业岗位的9.4%。即使制造业就业岗位增加 30%,也只能使制造业在私营部门就业中的份额升至 12% 左右,依旧远低于以前的水平。
《金融时报》表示过去四十年,尽管工厂就业岗位减少,但美国制造业产出实际上有所增长。因为如今,美国工业的生产效率更高。它用更少的工人,以及更多的机器人生产出更高价值的产品,工资也更高。
就业岗位(粉线),制造业的实际增加值(蓝线)
事实上,以人均工人增加值衡量,美国制造业在主要经济体中位居第一。美国制造业出口中超过五分之一的产品是研发强度高的产品,例如高科技产品和航空航天产品。美国在全球制造业产出中所占份额其实仅次于中国,位居第二。
自1990年以来,美国已失去了超过500万个制造业岗位。与此同时,美国在专业和商业服务领域新增了1180万个岗位,在与跨国供应链相关的运输和物流领域新增了330万个岗位。
制造业能复苏吗?
数百年来,经济学家们一直反对广泛使用关税。他们认为,消费者和企业支付的价格上涨最终会削减其他商品和服务的支出,包括美国制造的商品和服务。这将抵消国内生产和政府收入增长带来的任何好处,因此,虽然一些制造商可能会受益,但大多数美国人的境况会恶化。
厄普约翰就业研究所的经济学家苏珊·豪斯曼指出,制造业岗位能以其他行业无法实现的方式创造就业岗位。她认为美国应该投资增加某些产品的产量,即使这样做会有成本,但应该采取比广泛征收关税更有针对性的方式。增加半导体等高科技产品在美国国内的生产就是一个例子。但对于许多低成本产品来说,这将很难实现。
虽然特朗普说自己的政策会振兴制造业,但其实他的政策不确定性是另一个主要障碍。因为贸易政策可能在几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发生变化,企业不愿进行长期投资。
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经济学家理查德·曼斯菲尔德表示,“企业在确信存在永久性关税之前,甚至不会开始招聘和培训员工”。企业更有可能提高价格,寻找替代供应商,或两者兼而有之,而不是提高国内产量。这一现象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就已出现,当时,在关税威胁下, 企业将生产从中国转移到墨西哥。
此外,如果目标是重建发展中国家工厂的规模和专业化,美国就需要工人和资本。2024年卡托调查发现,超过80%的美国人认为如果有更多的人在制造业工作,美国会变得更好。但他们自己却不想干工厂工作,只有25%左右的人认为去工厂工作会让自己赚得更多。而特朗普口中的“中产阶级”如今大多从事的是非商品生产的行业。
服务贸易被忽视
与此同时,专注于生产商品会忽视了另一个现实:美国在商业、旅游和知识产权推动的服务出口方面拥有全球优势。美国252亿美元的服务贸易顺差常常被其1567亿美元的商品贸易逆差所掩盖。
关税忽视了这一经济现实,导致消费者基本商品价格上涨,而用于我们经济优势领域的支出却减少。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经济学家丹尼斯·霍夫曼表示:“廉价商品意味着‘更多的钱可以储蓄、投资和分配到其他地方——我们因为能够参与国际贸易而获益良多’。”
贸易逆差并不一定是负面的。霍夫曼解释说:“如果你出现贸易逆差,你并不是输家,我们出现贸易逆差是因为我们消费——我们的消费欲望大于我们的生产能力。”
随着国家进步和富裕,制造业在经济中的比重会越来越小的。世界银行和经合组织的数据显示,2004年至2020年,在制造业占GDP的比重中,全球低收入国家的制造业产出有所增长,而高收入国家的制造业产出却呈现相反趋势。
从尖端软件开发到创新金融产品,知识经济工作通常比传统制造业提供更好的工资和工作条件。霍夫曼是在密歇根州长大,亲眼见证了 20 世纪 70 年代制造业的鼎盛时期。他表示,虽然这些工厂工作在当时还不错,但它们又脏又危险,而且对体力要求很高。如今的服务经济创造了不同但更优越的机会:“它对身体的磨损更少,你可以工作更长时间,你能够获得不错的收入。”
因此,如果特朗普过于关注制造业的流失,遏制贸易开放,其实会掩盖了全球化带来的更大的、覆盖整个经济的益处,并最终会损害整个美国的消费者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