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3月13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社交平台发帖称，两天前美国和乌克兰代表团在沙特阿拉伯吉达举行的首次会谈“具有积极意义”，“乌克兰已为实施空中和海上停火做好准备。美国提议将停火范围扩大到地面，乌克兰欢迎这一提议”。他同时对俄罗斯尚未做出“有意义的回应”而遗憾，并希望美国施压促成俄罗斯结束战争。
随后，普京在会见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后泛泛表态欢迎“临时停火”建议，但强调必须彻底解决俄乌冲突的根源性问题，而不是让乌军通过临时停火得到喘息，补充兵员和军火……普京强调，关于俄乌战争停火，必须和美国总统特朗普谈，言外之意，泽连斯基并不是他的谈判伙伴。另据报道，普京当天在莫斯科与美国中东问题特使威特科夫进行了长时间的闭门会谈，磋商美乌达成的停火建议。美俄双方事后三缄其口，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中国有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是，对俄乌战争而言，三十年显然太久。仅仅三年，美国的俄乌政策就从“河东”跳到“河西”，让乌克兰和欧洲领导人大惊失色，欲哭无泪。三年前，民主党的拜登政府为了维持跨大西洋关系和美国的领导地位，不惜精心做局乌克兰，引诱俄罗斯出兵，将俄欧两大战略对手置于一场大规模的欧陆消耗战。三年后，共和党的特朗普政府不愿意再背负沉重的西方盟主虚名，决意以损害跨大西洋关系和牺牲乌克兰的核心利益来结束俄乌战争，避免持续透支美国国力而实现“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宏愿。
“始乱终弃”，这是一个完全可以预料的结局，也是笔者多次谈到的乌克兰危机前景，只是美国政客们的薄情寡义和冷酷自私，实在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乌克兰被美国玩弄后再被无情抛弃，所托之国翻脸如此之快，根本无需“活久见”，而是“现世报”。美国逼乌克兰“割地求和”，是我们此生见到的最具戏剧性、最具悲剧性的政策大逆转、时局大逆转、地缘关系大逆转、地缘版图大逆转。
当然，美国战略家和外交家并非没有坦率地向世界忠告过美国政客的低劣节操和美国政治的翻云覆雨。长袖善舞、巧舌如簧的前美国国务卿、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曾有言在先，也无数次被人转述或引用过：“做美国的敌人是危险的，做美国的朋友是致命的”。危险在于敌人将面对“明枪”，致命在于朋友将承受“暗箭”。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外交却令人叹为观止：对朋友“明枪”与“暗箭”交替使用，威胁与叛卖同时发生。
11日晚，美乌在美丽的沙特红海城市吉达结束首轮会谈，后者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吞下第一粒自我阉割乃至牺牲的毒丸：乌克兰接受美国提议，立即实施为期30天的临时停火。作为回报，美国将立即解除暂停情报共享，并恢复对乌克兰的安全援助。双方还同意尽快达成全面协议以开发乌克兰关键矿产资源……
在避谈战争责任、战争赔偿、战争罪行追溯，避谈克里米亚半岛主权归属并收复乌克兰东部和南部被占领土的前提下，乌克兰竟然愿意停火求和，换取美国的情报、通信和安全援助，将丰富的矿产资源交给美国开发，冲抵美国夸大其词的援助欠款并给予后续安全保证。这就是吉达会谈的真相与本质。
沙特王室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们远离东欧的海滨城市吉达将成为“中东慕尼黑”，见证美国对欧洲众伙伴和乌克兰“小迷妹”的无情叛卖，见证美俄两大国敌对关系丝滑转圜，变成鱼肉小国和弱国的同谋，变成共同让欧洲人战战兢兢甚至厌烦无比的、盘踞食物链顶端的两个巨无霸。
特朗普及助手如何目中无人，如何咄咄逼人，如何恃强凌弱，观察家们已通过他们的频繁媒体亮相、慕尼黑安全会议表演、白宫系列峰会摆谱而看得一清二楚，也不难想象实力、地位、处境天壤之别的美乌两国代表团如何在吉达讨价还价，将他们比喻为大象与鼹鼠之争并不夸张。会谈开始前两天，德国新闻电视频道网就披露，特朗普希望基辅当局做好在谈判中向俄罗斯割让领土的准备，泽连斯基还应为新的选举铺路，并在可能的情况下辞职。此真乃“量乌国之物力，结美俄之欢心”。
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和泽连斯基分别领衔两国吉达会谈，这种身份的不对等本身就透出屈辱性的以大欺小、以下侍上安排，或者说基辅当局自愿或被迫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令乌克兰人蒙羞的还在于，美国人看不起泽连斯基，东道主沙特也慢待这位西方世界的“抵抗英雄”和“战时总统”。
据现场观察家披露，泽连斯基先于鲁比奥抵达沙特，尽管也享受了王储安排的国家元首迎接待遇，包括检阅仪仗队等，但是，双边正式会谈却排在王储与鲁比奥会晤之后。这也许是美国私下施压而进行的礼宾安排，也许是美国想通过东道主单向递话铺垫，以免面对美方提出要价时，乌克兰代表团再上演白宫会谈公开争吵且不欢而散的尴尬。
吉达美乌会谈收官，球被踢到俄罗斯半场。但是，俄罗斯并不急于回应。如果说有回应，那就是尚不买美国的帐，更不买乌克兰的帐。12日，泽连斯基对媒体称，乌方不会承认被占领土属于俄罗斯。同日，首次身着作战服的普京在视察库尔斯克前线时称，必须彻底夺回库尔斯克，并考虑沿国家边界建立安全区。俄联邦委员会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科萨乔夫在社交媒体表示，“任何协议的达成，都必须按照俄罗斯而非美国的条件。
据报道，12日，俄罗斯向美国提交一份停火协议条件清单，算是对美方的回应之一。过去三周，俄美双方多次通过线上线下方式讨论过这个清单，尽管细节不甚清楚，但是，大致等同于俄罗斯此前向乌克兰提出的停战报价：克里米亚半岛及乌东南四地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主权归属俄罗斯；乌克兰不得加入北约，乌境内不得部署外国军队。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结局就是本人曾经展望过的“欧版巴勒斯坦”或俄乌战争“巴勒斯坦化”前景——乌克兰土地被强行肢解，克里米亚半岛和乌东乌南并入俄罗斯版图并将逐步被俄罗斯化，残存的西乌克兰维持为一个主权残缺的、半独立国家……这是乌克兰的国家悲剧、民族悲剧，是丛林法则大行其道的必然现实，也是乌克兰近20年决策精英们缺乏远见卓识和外交智慧而又斗胆与大国“东拉西扯”的政治恶果。
鲁比奥在启程前就公开降低乌克兰方面的期望值，大力兜售美国版的“割地求和”方案，声称乌克兰显然“很难在任何合理的时间内把俄罗斯赶回2014年边界”，乌克兰在未来达成的任何和平协议中都必须做出领土让步。其实，牺牲乌克兰的核心利益，并不止于甚至不始于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时期，美国的军方人士就多次抛出这样的气球，甚至还有内幕称，2023年夏季，时任中央情报局局长伯恩斯携秘密方案造访基辅，试图说服对方放弃16%的国土面积换取停火止战，只是俄乌双方当时胃口都很大而作罢。
尽管笔者也曾预言俄乌战争首先要经过“欧版阿富汗战争”或“阿富汗化”阶段，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但是，任何战争都因为胜负分定或双方消耗不起而迟早结束。显然，特朗普的“王者归来”及其带来的观念、规则、范式改变，无疑将大大缩短俄乌战争进程。迫使乌克兰接受临时停火，以及尝试容易进行监督的海上和空中停火先行，就是这一态势的重大转折。
俄罗斯对美乌抛出的橄榄枝态度冷淡，并非没有现实基础和历史教训。从现实条件看，俄罗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资源富足，特别擅长打持久战和消耗战，也不急于在战场求得速胜速决，似乎更乐意“与狼共舞”而消耗西方的信心、耐心和资源，更何况，战场层面俄罗斯已将乌克兰半壁江山拿下，军事上稳据上风。
从历史教训看，俄罗斯担心“临时停火”变成新的战略陷阱，使其重蹈2014年停火覆辙，进而再次坐失达成战略目标的机遇。2014年，俄乌冲突因“明斯克协议”的达成而休止。事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均承认，当时达成停火协议是权宜之计，因为乌克兰尚不足以与俄罗斯全面开战，需要北约投入大量的培训。
特朗普既然许诺尽快结束俄乌冲突，也必然会全力以赴，而他的“一招鲜”就是威逼利诱。对乌克兰这样的小玩家，当然威逼远大于利诱；对俄罗斯这样的大玩家，显然利诱要大于威逼。目前看，特朗普对俄罗斯的威逼只是毛毛雨也即经济制裁，对俄罗斯的利诱则是一长串，包括但不限于：割让乌克兰土地、拒绝乌克兰加入北约、分享乌克兰矿产、特朗普首访莫斯科、实现美俄关系正常化、重新邀请俄罗斯加入G7集团、共同开发北极资源和北极航线……
美乌已经出牌报价，美国特使也已面见普京并进行了密谋，这是欧洲或其他北约成员国最不乐见的结果，但是，是战是谈依然要看俄罗斯的脸色，要等普京和助手们如何还价。延续三年的俄乌战争终于迎来可以商谈停火、降级乃至彻底止战的希望曙光。遗憾的是，这又将印证开战之初笔者的预测：俄罗斯惨胜，乌克兰惨败。当然，近期有人更为形象而扎心地总结俄乌战争大结局称：“土地归于俄罗斯，矿产归于美利坚，债务归于欧罗巴，光荣归于乌克兰！”
山河破碎，国败家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光之有？何荣之有？俄乌战争只不过是欧洲历史掠食战传统的当代延续，只不过是大国权力兴衰更替的寻常一页，只不过是斯拉夫人试图鲤鱼跳龙门让自己西欧化，而西欧权贵们看不起斯拉夫人又不断愚弄、挑逗和惹祸上身的宫斗剧的复排。我们今天大谈国际规则、秩序、法度，大谈主权、领土、边界，大谈国家关系、政治操守和外交道德，可曾想过欧洲的边界何时稳定在百年以上，可曾想到今天的前线国家之一波兰被俄罗斯人和他的西方强邻们瓜分过四次？而波兰东部并入乌克兰也不过是二战的结果之一，是其历史不足80年的新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