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德国室友安娜|吴若明

[德]格哈德·里希特《读报女孩》 布上油画

2009年,初来海德堡大学读书,惊叹于完全散落于城镇各处,无大门、无边界的校园。宿舍自然也是如此,虽然有一处相对集中的校舍区,但城区其他各处也都分布着学生宿舍,有些宿舍甚至还要坐一段火车才能到达。

我的宿舍就不在校舍区,而是位于海德堡新城区黄金地段的一栋新翻修的楼。开学第一天,带着大包小包,在老城区办理好注册手续,再赶到新城区的宿舍。从宿舍管理员那里领到钥匙后,打开房门,欣喜于宿舍的布局。自己和室友的两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大门对着走廊,两房间内另有一门,连接着公用的厨卫,装修一新,还设有小冰箱。厨房里已经简单放了一些厨具,餐桌上一张漂亮的便笺纸上有德语问候——你好,我是安娜,你的室友,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家,一周后回来见。心下欢喜,对这个尚未见面的室友多了份期待。

这是个典型的德国棕发美女,开朗热情,待人友好,比我小几岁,却比我高了许多。安娜学的是海德堡大学师范类的基础教育专业,学院离宿舍不远,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刚刚大一的安娜,对于生活充满热情,亦对刚刚开始的大学学习充满期待。

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从公共厨卫区开始的。有这样一个德国室友,让我开始慢慢了解量化的德国式饮食。厨房的柜子上,放了好几本菜谱,量筒也分大小。她的早餐常为牛奶面包,牛奶永远是冰箱拿出来直接喝的冰奶,有时也会泡上那种德国常见的砸扁了的原麦片。面包却一定是要抹黄油、加奶酪或果酱的。看我单单啃着面包,安娜坚持要我尝试她的和奶油一样的新鲜奶酪,还在一旁得意地说,“单吃面包多无聊啊。”她的正餐往往是意大利面,或油煎德式饺子。有时只是吃简单的沙拉。我则保持了中国胃,为了方便,常做蛋炒饭。偶尔我们会同时在厨房做饭,一次安娜目睹了我打蛋、用两根筷子搅拌、再用油炒的过程后感叹不已,原来我的蛋炒饭中的鸡蛋一直被她误以为奶酪。我们也互相学着做饭,安娜最大的进步是学会用筷子了,而最郁闷的则是我的菜式全无精确菜谱可循。我也开始学做意大利面,也喜欢切些奶酪放进去,看上去确实和鸡蛋无异,难怪当初室友会将我的炒蛋误认成奶酪了。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安娜说要请我吃饭。她翻出她的两个量筒,面粉要量,加水要测,还感慨没有天平,要我帮着一起估算糖或盐的克数。先煎出极似中国蛋饼的东西,旁置待用。再翻炒火腿、胡萝卜,并用奶酪勾芡,然后分别包进之前的蛋饼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做好了八个卷饼,摆放在两个漂亮的盘子中,还从旁边的盆栽扯了几片绿叶做装饰。再摆好餐纸、刀叉,倒上酒水。听说是我来德国的第一个生日,她还特意拿出一支小蜡烛。烛光、高脚杯,觥筹交错。用现在的流行语形容就是:氛围感。

作者与室友安娜

最喜欢的是安娜带来的自家制美食。她每个月都会回家一次,每次回来带的都是妈妈做的美食。春天有花蜜汁,夏季有草莓果酱,还有樱桃罐头,自制的蛋糕等等。在厨房遇到时,安娜总会好心地请我一起边聊天,边品尝。买来的酸奶加上自家樱桃罐头一经调制,配上花蜜汁的饮料,实在美味。果酱也比超市的好吃几分。即便是冷冻后的蛋糕,亦香醇些。

因为是小套房间,我们的厨卫卫生全靠自己。刚开学两周,安娜就积极主动地和我订制公共区域的轮流打扫时间,并商定需要打扫的部分。除了通常的拖地,丢垃圾,安娜还建议用抹布清理卫生间水龙头、马桶、浴池、洗脸池,包括厨房灶台在内的全部卫生。麻烦是麻烦了些,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种整洁。也正得益于此,后来退还宿舍时候,房管检查后连声赞叹,押金亦是全额返还。

相处久了,我们也常跨过厨卫区,互相串门。明明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家具,进去后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我的房间就是学生宿舍式的简约,除了添加的窗帘、床铺上的被子、书桌上的书本电脑,和放进衣柜的衣服外,再找不到多余的摆设。安娜的房间里,除了刚开学时她父母开车送来的不少物品,还有自己陆续添加的装饰。窗台上种满鲜花,房间里铺着绚丽的地毯,墙上挂有装饰画和地图,衣柜的柜门上更贴满了自己和朋友及家人们的照片,和我共享美食的合影也放上去了。最特别的还是绕窗户一周做的小彩灯。大约是圣诞将近的日子,她花了个周末,自己安装这些于我而言颇有些复杂的小灯泡,再固定在窗户一周,点亮后各色彩灯交错闪烁,颇有些童话般斑斓绚丽。冬日傍晚从学校返回,下了公交车往宿舍瑟瑟前行,抬头看见三楼上的这扇亮着彩灯的窗户,感觉就很温馨。

我们虽然喜欢各自做菜,但会一起喝茶聊天,也常一起逛超市,偶尔一起去大学运动中心做运动,生活简单而规律。刚来的第二学期,面对闭卷考试逼近,各项作业没有完成,博士课题开展不顺等种种困难,加之当天遇到的烦心事儿,一进房间,我便哭了起来。安娜过来敲开门询问。当时的我头疼于一堆烦心事儿,德语更是不想说。安娜也没有多说什么,在一边轻拍我的背,不停地安慰我说,“Alles Gute” (一切都会好的)。

我非常佩服这个比我小了近五岁的女生。高中毕业后,德国男生通常服兵役一年,安娜则独自一人,去往非洲喀麦隆的一所盲人小学义务支教一年。她住在盲人学校的老师家中,和他们夫妇及四个孩子亦相处甚好,每天还要自己用桶提水。问及生活条件是否适应,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洗澡和上厕所不是很方便,并不在意。

身为女生,安娜的动手能力超强。一次回来,看到她房间里摆着硕大的自行车胎,不觉纳闷。询问之下,方知是车胎被扎破了。不知是否因德国维修自行车价格不菲,安娜买了新胎,要自己安装。我再出门时,在楼下看到安娜已将她的自行车拆卸一通,一副专业的姿态在安装新胎,心下感慨,德国小女生也真不容易。

安娜的专业是基础教育,学的东西却非常丰富,盲文、手语、珠算,甚至包括木工、电工活。自己做好的茶叶盒放在厨房甚是好看,还做了几个木制隔热垫板。临别前,她亲自做了个实用的木制文件盒送给我,虽然笨重,终被我带回国。室友第二学期起,便在附近的一所小学实习,每周两次教课。大一暑假还联系去了法国的一所盲人学校义务教学暑期课程。后来大三假期又去非洲,还带去了十余个中国式算盘,说是可以教盲人学生数学。在我看来,她的工作,有若天使般普济这些孩子。

我和安娜做室友的时日,是2009年秋至2010年夏期间。后来,先生来到海德堡这个小镇,我便从这个宿舍搬离了。再后来安娜也搬家了,原因之一是我们的小套间没有烤箱,再就是要和朋友们一起住,更热闹些。

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去她和她同学们合租的大套公寓做客,还跟着一起学做苹果酱,一口气做了六罐,带回家慢慢吃。我也邀请她来家里一起包饺子。可叹仅仅初学的安娜,无论是擀面皮,还是包饺子,都不亚于我这个老手。此后连续几年的圣诞节,我们总要见上一面,聊聊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也相互鼓励一下学业进步。我博士毕业那年,她也以优秀成绩毕业了。

安娜后来还邀请我去她在南德的家中做客。时至今日,这也是我仅有的一次到德国朋友父母家里做客。那是坐落在巴符州黑森林景区附近的一户德国平常人家,爸爸工作,妈妈居家,还有个在职业学校学工程制图的弟弟,一家人都很热情。室友的弟弟还曾和同学们一起去沈阳和北京,参加交流活动,在长城上演奏音乐。临走时,室友妈妈还不忘送了家里刚做好的桃子酱,温情而善良。

安娜性情恬静,单纯可爱,不吸烟,不酗酒,甚至没有恋爱。我还曾打趣她将来定是一个贤妻良母。2016年我回国前却突然收到安娜来信,她正式成为修女,居于巴符州偏远的一处修道院。信中谈到很多她在修道院的生活,有日常的宗教工作,也有简单的种花修草,甚至烤面包。信中还附上她的照片,黑白色调中的安娜穿着一袭黑色的修女服,目光清澈而坚定。

直至今日,我依然感到庆幸,在德国,在异乡,跨越万水千山遇到一个好的室友,一个难得的朋友。我很难理解,这么一个简单、平凡的邻家女孩,会突然选择在修道院中度过余生,虽然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信仰……

2024年6月26日

作者:吴若明

文:吴若明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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