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绍兴十三年(1143年)，从燕京出发的一队快马向南奔驰而去，他们是金熙宗派来追赶南宋使者洪皓的队伍。洪皓在金国被羁留15年，屡次想归宋没有机会。没想到这一次金熙宗喜得贵子，一时高兴大赦天下，竟然允许常年被扣留的宋朝使者南归。

洪皓如同出笼之鸟，快马加鞭一路向南。等到金熙宗后悔 ，他早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

南归的洪皓在白马渡过黄河时，遥望当年的古都汴梁，不禁老泪纵横，曾经写下一首诗：

国步日多事，霜露任沾衣，留落十五年，至今方北归。夜投胙城宿，百里即王畿，遥望一惆怅，何当拜天威。

留落十五年，至今方北归。绍兴十三年八月，羁留金国15年的洪皓，终于回到了南宋的国都临安 。史书评价到：

皓留北十五年，忠节尤著，高宗谓苏武不能过。（元丞相脱脱）

洪皓其人

洪皓（1088～1155），字光弼，《宋史有传》，是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的进士。洪皓进士及第后可了不得，左丞相王黼、宁远军节度使朱勔都想把他招为女婿，聪明的洪皓想办法拒绝两个人好意。

洪皓没有攀附权贵，自然仕途运蹇。 宋钦宗时，王黼、朱勔二人作为蔡京挡雨先后被斩首，洪皓没有受到牵连。

靖康以后，他因为敢于直言，受到了宋高宗赵构的赏识，被擢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出使金国。

此一去，就是15年。洪皓羁留金国期间虽然坚决不肯降金作官，但是他因为气节与学识而受到了金人的尊敬 ，他通过言传身教，将汉文化在金国广泛传播。据说他利用桦树叶默写《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传授今人，时谓“桦叶四书”。在金国时，利用自己的影响劝导金国与宋朝息兵，还帮助不少被掳到金国为奴受苦的汉朝官员与家眷，借机为赵构的亲生母亲传递书信，使赵构有机会迎回了太后。

洪皓既像汉朝的苏武，也像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当年庾信羁留北方后，写下了不少思乡的作品，奠定了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洪皓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词作品曾经在金国被广为传播，《宋史》记录：

皓虽久在北廷，不堪其苦，然为金人所敬，所著诗文，争钞诵求锓梓（qǐn zǐ刻板印刷）。

今天他的诗词大部分都湮没了，不过我们还是能读到不少其思念故国的作品：

登高引领望江南，家在江南杳霭间。满目烽烟归路远，萱亲不见泪潸潸。《望江南》

....

独活他乡已九秋，刚肠续断更淹留。宁知老母相思子，没药医治白尽头。《出使怀母》

洪皓回到临安的当天，宋高宗赵构就在内殿接见他，第二天皇太后也亲自与他撤帘面谈。可惜的是，这样一位深谙金国内情的忠臣回归后，却没有得到重用，反而因为触怒了秦桧而被一贬再贬。

绍兴十七年，60岁的洪皓被贬往英州（广东英德），九年以后，才得以内迁。北归的路上，就像当年的苏轼、秦观一样，因旅途劳累、年老体衰而与世长辞。

对于现代人来说，洪皓虽然声名不太显赫。不过他的八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虽然有宰相和副宰相，但是他的第三子洪迈最为今人所知。毛主席晚年常常阅读的《容斋随笔》就是洪迈的作品。

洪皓《四笑江梅引》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苏武被匈奴扣留时，有苏李赠答诗传世（有争议）；庾信被北周扣留时，其作品被杜甫作诗赞许：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李煜被扣押在北宋时，王国维说他： 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

洪皓羁留金国时，有一次听到歌女演唱《江梅引》，其中有“念此情、家万里”，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回去后夜不能寐，连夜写了四阙，多用古人的诗赋典故。

他的儿子洪迈在《容斋五笔》说这组词:

"每首有一"笑"字，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争传写焉。"

其序云：

序：顷留金国，四经除馆。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甫临长至，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如暗香、疏影、相思等语，虽甚奇，经前人用者众，嫌其一律，故辄略之。卒押吹字，非风即笛，不可易也。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

洪皓听到的这首词应该是王观的《江城梅花引》：

年年江上见寒梅。暗香来。为谁开。疑是月宫、仙子下瑶台。冷艳一枝春在手，故人远，相思切、寄与谁。

怨极恨极嗅香蕊。念此情，家万里。暮霞散绮。楚天碧、片片轻飞。为我多情，特地点征衣。花易飘零人易老，正心碎，那堪塞管吹。

王观是北宋时期的词人，与秦观并称为”二观“。判断洪皓听到的是王观词其实很简单，除了“念此情、家万里”以外，从这首词的韵脚来看，洪皓次韵写了四首。韵脚先是平声韵：梅、来、开、台、谁，然后叶韵：蕊、里、绮，然后又转回平韵：飞、衣、吹。

注：其中平声韵的韵脚不在诗韵同一个韵部，也不是诗韵的邻韵，按照后来的词林正韵来看，也分属于第五部和第三部。这种押韵的情况其实也挺多见的。

其一 忆江梅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馀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序言中说：“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意思是，在金国，读书人知道梅花典故的人不太多，所以我自己写了注解，告诉读者我的诗句出处。老街把洪皓原注录于此处：

杜公：「忽忆两京梅发时。」「胡笳在楼上，哀怨不堪听。」「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华向晴昊！」

乐天忆杭州梅花：「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车驾时在临安。

柳子厚：「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江总：「桃李佳人欲相照，摘蕊牵花来并笑。」

高适：「遥怜故人思故乡，梅花满枝空断肠！」

卢仝：「含愁更奏绿绮琴，相思一夜梅花发。」

刘方平：「晚岁芳梅树，繁华四面同。东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

东坡：「忽见早梅花，不饮但孤讽。」「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杜公是杜甫，乐天是白居易，柳子厚是柳宗元。看了上面的注释，才发现洪皓的这首词句句有出处，不由想起黄庭坚的一段话：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其二 访寒梅

春还消息访寒梅。赏初开。梦吟来。映雪衔霜、清绝绕风台。可怕长洲桃李妒，度香远，惊愁眼，欲媚谁。

曾动诗兴笑冷蕊。效少陵，惭下里。万株连绮。叹金谷、人坠莺飞。引领罗浮、翠羽幻青衣。月下花神言极丽，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

这首词中诗句的出处如下：

李太白：「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绿珠楼下梅花满，今日曾无一枝在。」

江总：「金谷万株连绮甍，梅花隐处藏娇莺。」

何逊：「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杜公：「东合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

乐天：「赏自初开直至落。」「莫怕长洲桃李妒，明年好为使君开。」

王昌龄梦中作梅花诗。梁简文赋「香随风而远度」，及赵师雄罗浮见美人在梅花下有翠羽啾嘈相顾诗云：「学妆欲待问花神。」崔橹：「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

其三 怜落梅

重闺佳丽最怜梅。牖春开。学妆来。争粉翻光、何遽落梳台。笑坐雕鞍歌古曲，催玉柱，金卮满，劝阿谁。

贪为结子藏暗蕊。敛蛾眉，隔千里。旧时罗绮。已零散、沈谢双飞。不见娇姿、真悔著单衣。若作和羹休讶晚，堕烟雨，任春风，片片吹。

这一首的作者原注：

梁简文赋：「重闺佳丽，貌婉心娴，怜早花之惊节，讶春光之遣寒。」「顾影丹墀，弄此娇姿，洞开春牖，四卷罗帷。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蛾眉。」又：「争楼上之落粉，夺机中之织素。」

梁王诗：「翻光同雪舞。」鲍泉：「萦窗落梳台。」

江总：「满酌金巵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

太白：「千金骏马邀少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古曲有落梅花。又：「片片吹落春风香。」

谢庄赋：「隔千里兮共明月。」

庾信：「早知觅不见，真悔着衣单！」

东坡：「抱丛暗蕊初含子，玉妃谪堕烟雨村。」

王建：「自是桃花贪结子。」

梁简文是指梁简文帝萧纲， 梁王诗应该是梁朝王筠的《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

其四 □□梅

去年湖上雪欺梅。片云开。月飞来。雪月光中、无处认楼台。今岁梅开依旧雪，人如月，对花笑，还有谁。

一枝两枝三四蕊。想西湖，今帝里。彩笺烂绮。孤山外、目断云飞。坐久花寒、香露湿人衣。谁作叫云横短玉，三弄彻，对东风，和泪吹。

第四首在《全宋词》中可以见到，不过洪迈在《容斋五笔》中说：第四篇失其稿。不知道后人从哪里找到的。读诗多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找每一句的出处。

结束语

初读洪皓之词，不认为有什么特别，但是看过他的注释后，才深刻理解杜甫的一句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我们读古人诗，常常看到其表面的意思，而不知其用典。

好的用典被称为”水中著盐,饮水乃知“，不过对于大多数读诗的人来说，恐怕不知道水中竟然有如许多的”盐“。

洪皓四首梅花引，表面是咏物，其实是思人和怀乡，借梅花抒发其有家难回的无奈和悲哀。不过他比庾信要幸运得多，毕竟还是乘机回到了故国。

结束时，也填一首《江梅引》为作业：

燕衔春信上江梅，几回来，几回开。羌笛弄情、红雨绕琴台。 梦里玉关何处是，故乡杳，折芳枝，分付谁？

老大心醉风卷蕊，水天间，山万里，落霞成绮。江南望，断雁斜飞。惜我闲愁，孤月照鹑衣。疏影寒香同一醉，清尊外，转阴晴，细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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