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横西村有个韩木匠

韩保元(右一)和工作人员在制作房架结构。新华社发

题外话

“时战事爆发,已逾五日。当时访胜所经,均来日敌寇铁蹄所践,大好河山,今已不堪回首。是晚阅报,仅知北平形势危殆,……故又嘱技工携图录稿件暂返太原候讯……

图稿抵平,多经挫折。然此仅其发生安全问题之初次。此后与其他图稿由平而津,由津而平,复由社长朱桂辛先生嘱旧社员重抄,托带至沪,再由沪邮寄内地,辗转再三,固无非在困难中挣扎者。”

这段令人心悬的文字,来自梁思成先生1944年发表在营造学社会刊上的一篇文章。文章追记了1937年6月至7月,他与夫人林徽因等人在山西做田野调查时,发现佛光寺大殿的有关情况。

这次发现,改写了“中国大地上已无千年以上木构建筑”的观点,其意义之重大,远超一场学术争论的结果。然而,梁先生的狂喜,很快被一种忧虑乃至绝望心情所代替:由于佛光寺地处偏僻、消息闭塞,专心工作的他们,竟然多日后才得知“卢沟桥事变”爆发的消息——战火,正在迫近刚从蝙蝠粪便和厚厚尘灰中清理出来的,对中国建筑史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瑰宝!

梁思成深知,如果佛光寺无法在战火中幸存,则他们绘制的图纸、拍摄的照片,将成为后人了解唐代木构建筑稀有甚至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资料。这样的责任,令他和其他营造社成员陷入巨大不安:为图稿安全,他们千方百计谋划,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然而国家危殆,文化厄难,偌大中国其时竟无法确保几张图纸的安全!7年后梁思成写下文章时,仍对佛光寺可能面临的浩劫忧心如焚,在那篇文章最后,他写道:“今晋省沦陷已七年,豆村曾为敌寇进攻台怀据点。名刹存亡,已在未知之数。吾人对此唐代木建孤例之惴惧忧惶,又宁能自已。”

名人韩木匠

梁思成是韩保元敬佩的建筑专家。

韩保元喜欢看他写的书,也向往梁思成那样,为了中国建筑倾尽心血的人生。

韩保元的名字当然不可能像梁思成一样被国人熟知,但他希望认识自己的人,以后也能够毫不迟疑地,把他与“中国传统建筑”联系在一起。

韩保元,石家庄井陉矿区横西村人,他是村里老少皆知的——“韩木匠”。

横西村为井陉矿区第一村。从石家庄市区经537省道、平涉路开车过去,1小时左右路程。矿区较农业区经济发达,公路等设施更为完备,走入横西、横北几个相邻“村庄”,也更能感受到城市文明对生活的影响。统一建设、样式整齐的连排小院,已经不时髦了,现在老民居拆掉后,盖起的都是10层以上的高楼。门口设保安,上楼走电梯,人们匆匆忙忙推着电动车从小区挤出来……一切与我们在任何一个中国城市所见的,已无分别。

71岁的韩保元,耳朵已经背了,再加上浓浓井陉口音,他对家庭地址的描述,让人有点摸不清头绪。好在,“找韩木匠”,在横西村里不是件难事:小卖部卖东西的大姐,路边唠嗑的老大爷,生活区剥蒜择豆角的大婶大娘,在这些村民的一路指点下,很容易找到了这位村里的“名人”。

韩保元从13岁起,就在横西村当木匠。他家世代手艺人,韩保元的爹和二爷都是铁铆工,虽然不精木艺,但老辈儿做木活的“家伙”都保留着。韩保元小学毕业后,两个班61名学生,只有6人考上了初中。看家里困难,缺吃少穿,他不肯再复读增加家累,小小年纪就把祖传的工具找出来,跟着大人学做活儿了。

“工艺”之作,往往为衣食无忧、富贵有暇者所爱,但对韩保元而言,他认定的“真理”是:贫寒出艺人。

韩保元的“成才之路”,是从生存的逼迫和生活的需要开始的。他先是为生产队修补农具,一路从小队的少年木工,干到了大队的木匠工头;接着矿区不断迁建民房,总有干不完的工程,既开阔了他的见识,又锻炼了他的手艺;后来,建房搬家、娶妻嫁女的乡亲们,喜欢他设计制作的时兴家具,都从周边村镇跑来向他订货……

就这样,他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横西村韩木匠”。

后来,他又从一名乡村木匠,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井陉古建筑营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

情陷“营造”

即使在一方小有名气,但是像韩保元这样的乡村木匠,何止千万?他的命运因何不同?

这还要从一个平凡而奇特的夜晚讲起——

韩保元40多岁时,有一年,跟一位行唐来的朋友侯增明一起干活。行唐有木建营造传统,干活过程中,侯增明向韩保元提出了一个工艺上的问题。

这个问题让韩保元再也睡不着觉。半夜,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在工棚的泥土地上画起了图。一直画到东方欲白,他才把自己满意的解决方案誊到纸上,挂上墙,开心不已。

第二天侯增明看了他的图,既惊讶又欣赏,跟他说:“保元,你太适合搞古建了。”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句话,在韩保元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井陉这片山水,有寒苦,也多情致。由于地处太行要塞,结合晋冀两大文化板块,井陉地区无论经济文化还是民俗民艺,源远流长、个性十足,文物遗存和非物质文化资源非常丰富。以古建为例:苍岩山福庆寺以桥楼殿、天王殿为核心的建筑群,历来被视为建筑奇景,是国家重点文保单位;井陉老城(现天长镇)的城隍庙,以及距横西村不远的南宅村清凉阁、贾庄镇朝阳阁等,都是省内知名古建筑遗迹。这些建筑多在清代经历重修,反映当时此地的古建营造和修缮技艺,已具相当水平。

或许,这样的地域文化氛围,也促成了韩保元这样的传承者涌现并且坚守。

自从对传统营造着了迷、上了瘾,韩保元每次去外地施工,总不忘寻访当地的老建筑、老匠人。他钻研古建样式和结构,琢磨各种斗拱、榫卯的制作工艺,还生怕自己地处山区孤陋寡闻,因此四处搜集书籍等资料,硬是凭着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啃下了许多著名的古建范例。

井陉古建营造以清代风格为特长,韩保元建造的牌坊阁庙等,也有斗拱繁密精致、绘画斑斓的特点。由于长期参与矿区民房迁建,他还对建筑美学与实用性统一特别重视。“仿古建”这个圈子不大,一次他听说某处长廊建成后,差点被狂风掀倒,痛心又不屑地说:“那是结构不沾(井陉方言,‘不行’的意思)。”在韩保元眼中,“古建”中看不中用,就是浪费老百姓的材料,给营造匠人丢脸。

木建营造,寄托着韩保元的眷恋与热忱。拿起一块喜欢的木料,他的表情会变得专注,如果木料质地不佳,他的失望无法掩饰。他说中国人盖房子有智慧,节省材料,但不糊弄时间。年轻的装修工人与他打趣:“韩师傅,您造的那些门楼、牌坊能用几年啊?”韩保元认真地说:“你看北京故宫的房子能用几年?咱苍岩山上的庙,立了几年?别看不起木头的手艺,只要油漆保护好,别漏,二百年、三百年,都没问题。”

把作品留在土地上

韩保元说,自己是个扎实人。

“干不成,我可以探索。但这个活儿,我觉得不好,我不让它在别人眼前出现——既出现,就得是好的。”

韩保元对职业的态度,与家风有关——韩家在横西村算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不仅有韩保元兄弟三人,他的亲叔伯兄弟8人加上堂叔伯兄弟10人,一大家子开枝散叶,已是不小规模。担着几辈人的名声,他觉得,就不能糊弄、不能丢人。

2005年,横西村计划在村口修建一座“地标性建筑”——牌坊。村支书按惯例找老韩商量,让他看看别村是如何建的,横西村也依样儿“弄一个”。

接受任务的韩保元,从井陉看到平山,又从平山看到正定……他发现一个问题:各地建设新农村,村口建个气派的牌坊,很常见;但样式和工艺大同小异,多是按牌坊模样,用水泥抹起一个——这充其量算是仿木构的“山寨货”,与“传统”并无多大关系。

韩保元心中隐隐悸动。他悄悄给村支书提议:咱能不能造个纯正的木构牌坊,让村里小辈儿和路过的人,都能在横西村就看到“历史”?

韩保元的一个念头,最终落实成今天矗立在村口的那座巍巍牌坊——四柱三间,全木结构,斗拱紧密,彩绘华美。牌坊面向的贾凤路宽阔而现代,但路过的人,很难不被这座典雅建筑所吸引。它在环境中呈现一派精致优美的气质,让上面“横西村”三个字,也有些出尘的意味。

有了主持设计和建设这座牌坊的经验,韩保元在古建营造上,毫不犹豫地扎下了根:

2013年,他承建了横西村奶奶庙大殿;

2014年,他主持井陉矿区白彪村和贾庄村阁庙的复建与修缮;

2017年,井陉矿区西王舍建设文化长廊,北正村关帝庙和龙王庙修缮……在这些项目中,韩保元的古建筑营造技艺,又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说起自己的余生梦想,韩保元用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形容:想把作品留在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他钟情于传统营造的美学天地,也信仰这片天地里的规则,在他眼里,做活儿就讲一个“规矩之道”:样式有规矩,结构重规矩,技法也要守规矩。去年一个小工程,“垂花门”上的莲花柱头别人安得歪了一点,他看不下去,一定要拆下来检查,再亲手严丝合缝地装上……

旁人给韩保元拍摄的工作照上,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背向镜头的。他喜欢的照片主体永远是“建筑”,他亲手建设的、正在完成的“作品”。他最关心的是——自己如何面向它们。

他想让后来人看着他建造的木牌坊、木门楼、木长廊,明白这些都不是“外面的人”留下的,而是“这里的人们”亲手之作——他们对于生活的酸甜苦辣感受,对于各式美好的向往,都在这些作品之中体现。

他认为这些不该假他人之手,不该迎合他人的标准或想象,更不该成为一种粗陋的复刻以及没有灵魂的仿品。

韩保元主持设计和建设的横西村木牌坊。燕都融媒体记者 刘采萍/摄

既往 当下 未来

智能手机在韩保元手里,最重要的功能是“随手拍”。他不发朋友圈,不玩微信和QQ,打电话常常听不清,但是手机相册里,保存着几百张古建筑照片。

故宫、天坛、隆兴寺、清凉寺……每次孩子们提议旅游,他都毫不犹豫地建议去看古建名胜;所有旅游景点,只要有建筑物,他就不厌其烦地围着它们转,从各个角度拍下细节。

韩保元说,自己太喜欢、太热爱中国传统建筑了!那里面的文化韵味,那里面的技术智慧,就像拥有强大魔力的魔法石,牢牢抓着他的心。一看到那些雕花彩绘,一听到錾子劈开榫卯的声音,每每感受到传统木构建筑的独特意境,他就觉得人生没有白活,自己的手艺与生命,已经与一种博大精深的传统紧紧联系在一起,永远不会被分割,也永远不会被折断。

韩保元把木工房设在村口内的昌盛路旁,距离自己的第一个“作品”——木牌坊——不到1公里。小院以前是马厩,如今还看得到马槽,韩保元和徒弟在这里干活,不怕影响旁人,就连午休他也情愿守着这个堆满木料和工具,弥漫着刨花香的地方。

韩保元眼中极重要之物——政府颁给他的“非遗项目牌”和“代表性传承人证书”,也存放在这里。他的“终身成就奖”,如今搁在一间窄小地下室,这有点像他50多年打磨出的工匠之技,虽然得到那么多认可,却依然无法令现实与他的“营造之梦”完美契合……

这让一辈子追求“丁是丁,卯是卯”,靠准确和认真来构建“支撑”的老木匠,有了力不从心的迷茫。

跟随韩保元学习木作和营造23年的徒弟韩墨强,在师父不在的时候,会说起“接不到活儿”这个话题。每当这个时候,他平静专注的表情也会混杂一丝沮丧。愿意选择手工活儿的客户越来越少,加上师徒二人老实,不会炒作营销,这让他们比起视频平台上的网红又逊色不少。

至于古建修缮营造,则更为复杂,绝非“技艺”二字可以涵盖。最近一两年,韩保元接连遭遇令他困窘的情况:他职业最大的骄傲是,自己并非一个“只会按图纸干活”的简单工匠,而是头脑存档着伟大传统的营造者;但是现在,找他干活儿的人常常把最重要的“建设”,与他的技艺分隔开。过去干活儿,规格、数量、品质,他要在头脑中先“搭建”好,再一一落实;现在发现,推给他的许多东西,既不合用又不可靠,往往浪费了资源还危及建筑。

这让看重名声的他,隐隐不安,愈加不敢轻易牵涉其中。

困惑的老匠人,只好用固执守住最后尊严。他说:“有人找我,我就留点作品;没人找我,我就把手艺传给徒弟。”

有点宿命地承认自己“无用武之地”,但又认真地强调“使命未完”——对韩保元而言,起码在他这一代,“营造这个手艺,宁可不用,不能没有。”

旁白

并非多余的回音

韩保元的观点,对于“传统保护”这个重大问题,也许不是最好的回答。甚至他的故事,都不是追问这个问题最好的例证——他的手艺即便炉火纯青时,放入浩瀚如海的中国营造历史,也只是沧海一粟,是宏大鼎音中的渺渺回声。

但是,与历史上所有伟大工匠一样,高贵的梦想,让他的坚持别具意义。而他所遭遇的困境,可能意味着坚守者所承受的危机,与抗战时期梁思成等人“惴惧忧惶”一样,不该被等闲视之。

因为他们试图保卫的,其实并无分别。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