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中传统缠枝纹样研究的两种路径

金晖: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中国美术家协会漆画艺委会委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漆艺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工艺美术大师、亚洲漆艺交流项目委员。

一、中国工艺美术发展历程纵贯中国艺术史之始末。其历史之悠久、门类之丰富、技艺之精湛、审美之巧思,蔚为大观。在中国众多工艺美术品门类中,瓷器又以成熟的工艺技巧及高超的艺术价值堪为中国工艺美术品的杰出代表。“世界之瓷,以吾华为最”[footnoteRef:0],瓷器是世界了解中国传统造物文化的一张立体名片。而围绕瓷器装饰纹样发展、嬗变的探讨,既是直观映射中国传统审美取向演化的线索脉络,更是对装饰艺术实际应用规律的总结归纳,兼具艺术史学溯源与当代装饰设计指导双重研究价值。宁波职业技术学院丝路艺术研究中心万剑教授的教研团队,长期从事中国传统瓷器装饰纹样中缠枝纹样母题专题研究,多年来成绩斐然,取得令学界瞩目的理论成果。

近期,由万剑教授领衔编纂、武汉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系列丛书问世。该套丛书立足元明清三朝的时代背景,对瓷器缠枝装饰纹样的发展脉络、文化内涵、形式风格特征,分门别类进行细致、深入的梳理剖析。而值得关注的是,该丛书对于瓷器相关资料和记录古代装饰纹样的文献史料征引十分广泛,更结合具体器物纹样的附图与插图进行图像形式分析,图文互见、两相补充,直观呈现出缠枝纹样在瓷器中的具体应用和流变过程。图像分析和文本爬梳是中国美术史研究的两种重要方法,因古代传统工艺并不是主流的文化记述对象,对工艺美术品著录的忽略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代工艺美术学科的研究进程。而《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系列丛书,则以图像与文本相结合的撰述方式,详细论述中国瓷器缠枝纹样的形成及分化,为研究中国工艺美术品其他门类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思考路径。

二 、缠枝纹样的图像细读

“工艺美术的审美性、艺术性,突出表现在它的装饰性上,表现在它的外露的形式美上。”[footnoteRef:1]工艺美术陶瓷器物自原始社会以来,其日常器皿的形制相对稳定,而器表装饰纹样逐渐成为工匠艺人一展所长的创造空间。瓷器中缠枝纹样母题发展至元明清时期,其形式分化异常丰富。有取材传统花卉原型的缠枝莲花纹、缠枝牡丹纹、缠枝菊花纹、缠枝芙蓉纹、缠枝西番莲纹,有取材瓜果原型的缠枝石榴纹、缠枝葡萄纹、缠枝葫芦纹,有根据佛教宗义而创造的缠枝宝相花纹以及兼采诸多花卉形象的复合型缠枝朵花纹与缠枝百花纹等多种样式。《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丛书,得以系统梳理各式缠枝纹样的形象异同继而厘清其演变脉络,离不开对各色缠枝图像的细读与精研。

书中从中国缠枝纹的起源谈起,分列本土起源、西方起源以及中西融合三家学说。事实上,通过对图形纹样的审视可知,中国缠枝纹主要起源于本土,“中国原始艺术自带着这样的装饰基因。”[footnoteRef:2]中国原始先民对于装饰活动的探索由来已久,从旧石器时代的线条刻画到新石器时代律动、多变的彩陶纹样,其于装饰图案线条流畅迂回、自由延展的组织构思、追求从未停滞,而这正是缠枝纹样母题演变的核心结构。“作为缠枝纹典型特征的‘波状曲线’‘旋涡线’‘S线’等框架结构早在新石器时期的彩陶纹样以及后来的青铜器纹饰上就已经大量存在。”[footnoteRef:3]至秦汉时期,由于神仙道教兴盛,云气纹样开始普遍应用于工艺美术品装饰,云纹与动植物纹样结合成为一种全新设计构思,而伴随茱萸纹的出现,其延展、缠绕的形态框架与动植物纹样的结构特征达成完美结合,进一步丰富了植物纹样的形象组合。其后以卷曲、缠绕为鲜明特征的植物纹样在历代皆有演变,诸如魏晋南北朝忍冬纹、隋唐卷草纹等,随着植物纹样组织形式的不断成熟及缠绕风格的日益突出,缠枝纹样最终于唐宋时期迎来了自身巨大发展。

元明清三朝缠枝纹样分化的形式分析是该丛书的主要考察对象。其中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对于装饰纹样发展具有先导性,元代是异族统治的王朝,元蒙贵族以游牧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因而其统治者更加热衷于形态宽大、舒展的纹饰,具备粗犷大气的审美好尚。结合对《元青花缠枝牡丹麒麟纹螭耳纹罐》《元青花缠枝牡丹纹罐》等缠枝牡丹纹图像的细读可知,元代缠枝牡丹纹花型硕大,叶片较宽,青花色泽浓郁,主体牡丹图样多居中安置,占据装饰区域的主体位置,牡丹色泽或通体浓艳,或由上至下按花瓣结构渐浅,形制端庄富贵而不失情趣。

“明代,是中国缠枝纹大发展时期,从统治阶级到平民百姓,都非常重视‘万事吉祥’,表现在中国纹样中就是‘图必有意,意必吉祥’。”[footnoteRef:4]明代缠枝葡萄纹是典型的藤蔓纹样,葡萄多子而藤蔓卷曲绵长,这在崇尚多子多福、延年益寿的中国古代是非常好的吉祥符号。而从结构来看,葡萄枝叶、藤蔓造型多变,十分符合缠枝纹的主体结构。通过对《明宣德青花葡萄纹花口盘》《明永乐青花葡萄纹高足碗》《明弘治青海葡萄纹墩式碗》的细致观察、比较可以看出作为一种缠绕植物,葡萄的缠绕特性在瓷器纹样装饰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清代的纹样装饰具有繁缛、满密的审美追求。特别是清中叶以后,花卉纹饰在强调写实基础上愈加丰盈以至繁复,作为传统花卉纹样中的经典母题——缠枝纹样自然亦显现这一倾向。例如清代缠枝菊花纹的展现便颇具代表性。观察《清康熙青花缠枝菊花碗》中缠枝菊花纹样的处理,菊花花冠硕大,花瓣层层包裹并由中心向四周绽放,既具有仿生写实性,又重点突出菊花花瓣的错综繁复,赋予观者满密、精巧的形式美感。

这种对典型图像的细读分析,不仅使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缠枝纹饰在不同时代、处理不同仿生对象时的差异,更侧面反映出古代装饰纹样应用的美学规律,对当代装饰艺术创作具有深刻启示意义。

三、缠枝纹样的文本佐证

邓春《画继》有言“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footnoteRef:5]就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关系讨论,今日看来仍令人信服。中国美术、工艺美术学科的研究,离不开对相关文本的爬梳与辅证,能否全面、深入地研读与运用核心文献资料,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学术成果的深度。《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系列丛书对于瓷器、纹饰的相关文本梳理十分广泛,为书中缠枝纹样的发展论断提供了详实的史料文献支撑。例如论述清代“西番莲纹”时,涉及多种清代古籍文献的记录。例如清代陈元龙(1652-1736)《格致镜原》对于西番莲纹的记载:

“《陶书》:庆隆烧造,青花白地陶器有……八仙庆寿西番莲里……万历烧造青花白地陶器有……龙凤缠枝西番莲宝相花里……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麻叶西番莲缶,团龙四季花西番莲托真言字。”

清代刘浏《匋雅》中对西番莲纹的记载:

“康熙彩画手精妙,官窑人物以《耕织图》为最佳,其余龙、凤、番莲之属,规矩准绳,必恭敬止,或反不如客货之奇诡者,盖客货所画多系怪兽老树,用笔敢于恣肆,西人多喜购之。”[footnoteRef:7]

“康窑色釉夹彩者多系黄地,或作番莲四朵,甚且花朵中分嵌篆字,颇皆有可议。”[footnoteRef:8]

再如参考《元史》《至正直记》《江西省大志》等文献资料中对于景德镇作为皇家御用窑口的史实记述以及特定历史时期官窑的管理规范制度,都为解读元、明景德镇瓷器的发展面貌提供了切实可靠的史料依据。

总体而言,中国工艺美术是一项极具综合性特质的学科门类,其汇集异彩纷呈的艺术表现、博大精深的造物文化以及源远流长的历史脉络于一体。这要求从事工艺美术史、美术品研究的学者们势必要竭力开拓更加多元的问题视角、掌握更为全面的研究方法。《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系列丛书以瓷器缠枝纹样为研究主体,通过文本与图像两种考察路径,系统还原了中国传统缠枝纹样的形成脉络以及其在元明清三朝的具体形式演变,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中国瓷器缠枝纹装饰(元明清)》的成书,不仅丰富了中国瓷器装饰纹样的学术案例,亦为学界对其他工艺美术课题的探索贡献了研究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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