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发白帝城

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真是好诗，历朝历代的人赞不绝口。这诗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早上离开白帝城，彩霞满天，从白帝城到江陵，行舟如飞，一天的时间就能到达。虽然三峡两岸猿声啼叫个不住，但我的一叶轻舟早已驶过万重山峦。

李白在哪写的这首诗呢？“白帝城”。白帝城在哪儿呢？大家记住了，就在重庆市奉节县瞿塘峡口长江北岸的白帝山上。在李白到达白帝城之前，白帝城最著名的事儿就是白帝城托孤。根据《三国志》记载，刘备讨伐东吴失败后，病倒在白帝城，紧急召见诸葛亮，托付后事。他告诉诸葛亮，如果你觉得太子刘禅是个可以辅佐的人，你就辅佐他；如果不能辅佐，你就取而代之！总之，不能坏了我的安国大业。这就刘备的客气话，他老这么说，诸葛亮哪敢真的取而代之啊！他向刘备表决心：一定竭尽全力，誓死效忠，死而后已。刘备又交代刘禅：一定要像对待自己老爸一样的来对待诸葛亮。总之，这是一个君臣互相之间彼此互信的一个感人的故事。李白之所以被流放夜郎，其根本原因就是君臣相互猜忌而造成的，所以这种主题故事对他必然有巨大的触动。

那么李白要去哪儿呢？他说了，“千里江陵一日还”。江陵就是现在湖北的荆州市。李白写诗的地点在白帝城，从白帝城去荆州市，从西向东，沿江东下，一天就能到。大家会说有这么快吗？坐的鱼雷快艇吧？那不是，这是历史的真实。南北朝时候有一本书叫《荆州记》，专门记录荆州的风俗地理情况，其中就说到白帝城到荆州的水路的速度，大意说，早上从白帝城出发，晚上就到江陵，一千两百里的距离，一天就到。为什么这么快？很简单四个字“顺流而下”。李白这一辈子说的大部分话我觉得都比较夸张，这次，他说的是实话，没有夸张。

那么，李白为什么写这首诗呢？这得从头说起，但大家也不要担心，情况并不复杂。话说“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唐玄宗从长安逃到成都避难，他做了个临时部署，让太子李亨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负责收复被安史叛军占据的长安、洛阳这两个首都以及北方的战事，这个活是最重的。又让他的另外一个儿子李璘——这算是他比较小的一个儿子，负责江南地区的军政防务，其实说白了就让李璘做战略总预备队，呼应北方战事。一旦北方不济事，这不还可以退守南方嘛，其他的皇子也各有分工。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没过多长时间，太子李亨在灵武，也就是现在的宁夏中卫，自立为皇帝，把他尊为太上皇。唐玄宗远在成都，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鞭长莫及，只好默许了这种格局。可是，这样一来形势瞬间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现在李亨由太子变成皇帝了，他立刻下令自己的小兄弟李璘把兵权交出来，回成都去陪老爸去。可是，永王李璘认为这是当初老爸给我的权力，我的军队我做主。要么说呢，虽然是亲兄弟，可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李亨下令剿灭李璘，收编这支军队。李璘不听他大哥的话，率军沿江东下，直奔扬州。路过庐山的时候，李白在庐山上呆着呢，他派人邀请李白入伙。李白哪知道这么大的背景啊，他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平叛的热情高涨，建功立业的热情高涨。总之，都涨了，涨得眼压都高了，以至于都没看清楚形势，也没看清楚对象，于是接受了他的聘金，欣然下山，怀着要平定天下、做宰相的理想上了李璘的这条船。李白哪儿知道这条船在李亨的眼里已经变成一条贼船了。很快，李亨的军队就打败了李璘的军队，李璘被杀，李白逃亡，最后被关押在了浔阳，也就是现在的江西九江。

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一首诗啊，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很久没有李白的消息，现在听大家说都要把他杀，为什么？李白这个人太骄傲了，目中无人，可是我却还像以前那样怜惜他的才华。总之吧，看来李白当时的境遇真是太差啦，墙倒众人推啊。不过后来总算还算好，死罪免过，活罪难逃，朝廷要将他流放到夜郎去，就是现在贵州桐梓县附近的夜郎郡。

李白从浔阳出发，一路向西，进入三峡。走到白帝城的时候，发生了一个状况，朝廷下达赦免令。注意啊，这道赦免并不是针对李白这一个人的，而是因为那一年天下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所以朝廷决定下达赦免令，恩惠天下嘛，把死刑减免为流放。像李白这种流放之刑就彻底免了刑，这虽然是一个给所有的流放者的赦免令，但李白接到赦免令之后，立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马上就写了《早发白帝城》这首诗。咱们从这首诗里能看出什么呢？就两个字——青春，可是李白这一年多大岁数了？快六十了。而且最关键的是，写这首诗的时候李白并不知道其实他还有三年就要去世了，那是因为我们现在从历史的角度回望，我们知道还有三年他要去世，当时他哪知道啊？他在公元762年去世的，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只有三年了。

一个人如果还有三年就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心理状态、生理状态、健康状态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李白年近花甲，从下庐山开始到被抓到监狱，一路上颠沛流离，远离亲人，孤身一人走上了流放之路，口袋里空空如也，心情也是空空如也，前途更是空空如也。这时候的李白，政治上失败、声誉上失败、经济上肯定也失败。总之，如果换成一个人，就觉得这一辈子就算是交代了，算是完蛋了，太阳算是下了山了，未来的人生将是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了，可是就在这一刻，阳光突然照耀在李白的身上。

他在第一句就说：“朝辞白帝彩云间”，早上离开白帝城的时候，彩霞满天。李白写这种话写得也太多了，说瀑布，人家只有一百多米，他愣说有三千尺，说桃花潭明明只有十几米，他愣说有几千尺。我现在问你，他早上从白帝城出发的时候，真的是大晴天吗？阳光普照吗？彩霞满天吗？不知道。其实到底是晴天还是阴天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白的感觉，李白感觉是彩云满天，那就是彩霞满天；感觉是胸怀朝阳，就是心有朝阳，所以“朝辞白帝彩云间”，本来他拿到这赦免令是要回家去的，但对李白来讲，这是新的人生起点，虽然我年近花甲的，但是我青春回归，青春出发，白帝城不是我的终点，是我的起点。说白了，别说是“千里江陵一日还”，就是万里江陵他也能一天到达。所以呀“一日还”更多的表达的不是实际的速度，而是一种理想的速度，一种心理的速度，就算是船没到江陵，我的心也到江陵了。所以说，这不仅仅只是什么浪漫主义的写作的手法，而是作为盛唐之李白，虽然年已迟暮，但雄心尚在。对他来说，只要敢给我一米阳光，我就能让全世界变得更加的再次辉煌。

第三句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这里有个典故，据说东晋的大将桓温率军过三峡，他的部下捉到猿猴的幼崽藏在船上，可人家这猿猴的妈妈一直尾随船队数百里，沿江哀号，声音凄恻，不忍卒听啊！孟浩然也有一首诗说：“日落猿啼欲断肠。”夕阳西下，听到猿猴哀鸣，令人断肠呐。这说明三峡两岸之上，的确有猿声鸣叫，声音凄恻，舟行在两岸之间，这人怎么能受得了啊？所以，李白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这意思就是：虽然我心怀理想，虽然我比较乐观，但毕竟世道艰难，毕竟猿声不断，毕竟路途坎坷啊！从比喻的角度来讲，这猿声指的是世道艰险。从实景来讲，确实三峡两岸有着猿声阵阵，但对李白来说，猿声凄恻它不是生活的主流，也不是人生的主流，就算“两岸猿声啼不住”，我的小船、我的人生、我的内心，我对未来的期待依然如一叶轻舟，早已驶出了万重山峦。

用轻舟和万重相对，这一刻，李白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站在我们面前的仿佛是那个刚刚离开蜀地的少年。他在《渡荆门送别》中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啊！那一刻，诗人从富饶的天府之国出发，走出夔门，一望天下无边无际，所有的理想和阳光都在他的面前展开。现在虽已迟暮，年近花甲，但对李白来讲，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依然可以像一个少年一样再次走出夔门，走向属于他的整个世界。我们不由得会感慨，我们在六十岁的时候能不能写出这样的青春之歌呢？我想我们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有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写得出来。这青春之歌为什么能在李白的笔下如此自由地流泻而出？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心中有理想，世界有阳光。

对李白来讲，可能这个世界暂时抛弃了他、忘却了他，但他从来没有抛弃过这个世界。所以面对这个世界，他依然是那么执着，那么深情，那么的充满着理想。李白的伟大在于，他不仅在少年时代为我们写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更重要的是在烈士暮年的时候，依然能为我们展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巨大情怀。这就是我们心目当中的李白，也是我们民族文化历史中的李白。

【康震：长安街读书会成员、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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