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高分女性主义美剧《绝望写手》第四季完结，它再次凭借过硬的口碑被续订第五季。

《绝望写手》系列剧集讲述了年龄相差四十五岁的两位女脱口秀演员追逐喜剧梦想的故事。第一季于2021年首播，当年就拿下金球奖电视类最佳喜剧类剧集、最佳女主角，艾美奖喜剧类最佳女主、最佳编剧、最佳导演等多个奖项。

在豆瓣上，整个系列的平均分维持在9分，观众UniQueen评价其为“罕见的双女主非情爱剧”，更何况主角之一的脱口秀演员黛博拉，在第一季初登场时已经年逾七十。

作为在全球都收获了惊人口碑和关注度的喜剧类剧集，《绝望写手》不仅以犀利的态度解构大众奉为圭臬的价值观，更难得的是，它呈现出了无法被简单定义的女性关系样本。

超越单一维度的亲情、友情或爱情，原来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也可以得到如此动人的描摹。

01.

向政治正确开炮

黛博拉·万斯是拉斯维加斯的传奇喜剧演员，她长达五十余年的职业生涯都浸淫在脱口秀舞台上。早在剧院被男性脱口秀演员统治的上个世纪，她就凭借辛辣的自我调侃杀出一方天地。

可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昔日代表着先锋态度的黛博拉而今也被评价为“落伍”、“过时”，剧院甚至要她让出黄金演出时间，把麦克风还给年轻人。

艾娃·丹尼尔斯是二十五岁的新晋喜剧写手，她痴迷于政治正确，关注环境保护和少数群体的权益。

机缘巧合下，艾娃成为了黛博拉的合作搭档，《绝望写手》的故事也由此展开。

艾娃和黛博拉成长于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两人从年龄、阅历到价值观都大相径庭，黛博拉作为传统父权社会秩序下的幸存者，对诸多社会议题的态度总是偏向保守，艾娃则是种种进步观念最忠实的拥趸。

当两人思维对撞时，总能爆发出许多对政治正确的解构，挑动着观众的神经。

这样的观念碰撞可大可小，琐碎处就像艾娃指出不该调侃别人的外貌时，黛博拉会漫不经心地反驳：只有长相平平的人才会这么说。

敏感处则如黛博拉在成名后，回到名不见经传时演出过的剧院，发现曾经向女脱口秀演员开下流玩笑的俱乐部主理人，依然在性骚扰新人女演员。艾娃对此愤愤不平，昔日的受害者黛博拉却无动于衷。

在黛博拉讲开放麦的年代里，性骚扰是她每天都在经历的日常。为了生存，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忽视这些难堪，甚至将其视为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

旗帜鲜明地反对性骚扰、反对言论审查当然是进步主义且值得被坚守的，只是当某些观点成为纲领性的存在，总不免会有忽视具体情况，流于悬浮的可能性，《绝望写手》创作团队就敏锐地规避了这点可能性。

最新一季中，黛博拉成为了电视节目《深夜秀》的第一位女主持人，这是她年轻且事业如日中天时就梦寐以求的机会。

在《深夜秀》渐入佳境后，电视台要求黛博拉在节目中采访涉嫌家暴和骚扰未成年人的艺人，还删去了她对该艺人丑闻的调侃。

艾娃是《深夜秀》的首席编剧，她向来主张言论自由，对电视台的作为愤怒又不满，于是艾娃在酒吧遇到从事新闻行业的朋友时，便向朋友控诉了电视台对劣迹艺人的包庇。

朋友将艾娃私下的吐槽公之于众，电视台因此产生巨大经济损失，高管发现最早泄露该信息的员工是艾娃，于是决定将她开除。

艾娃作为一位一向注重平等正义的自由主义者，必须在正确与饭碗中做选择。一边是能让她名利双收、实现艺术理想的“dream job”，而另一边是她笃信的价值观，但这价值观无法带来任何物质收益。

她的选择很现实，也让人难以指摘。艾娃找到记者朋友，试图让对方停止报道，然而遭到拒绝。

反而是一向冷酷又现实的黛博拉，在被公司要求开除艾娃时，主动提出退出《深夜秀》录制。黛博拉的出发点并不是反对审查或内容干涉，而是拒绝开除她的灵魂拍档艾娃。

两位主角的选择都掺杂了各自的利益考量，黛博拉眼里没有宏大的观念，只有并肩作战的朋友，当她作出选择后，她也准备好为之付出代价。艾娃的退缩当然称不上“伪善”，但也能让向来拥护进步观念的她，进一步理解个人抉择的复杂性。

人人高举大旗恣意挥舞，可原来舞动的旗帜被近观时，也不免存在细小的破洞。

观众无法决定谁是更“正确”的人，却更能理解两个不同代际的女人的价值观。

这便是《绝望写手》创作团队的狡黠之处，每一处情节都不只停留在冒犯权威或观念上的辩论，还要看观念背后的人，在身处两难时流露出的怯懦与软弱。

02.

成为疯女人

《绝望写手》第四季中，另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性角色，是黛博拉曾在拉斯维加斯长期演出时结识的女性友人——拉斯维加斯市长乔·佩兹门提。

佩兹门提的私生活被记者拍到，变成爆炸性的花边新闻登上各大报纸，街头巷尾都把她视作“不知检点的疯女人”。

意大利学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曾在《凯列班与女巫》中辨析父权制社会下，将女性的性欲污名化的制度根源：“一个性活跃的女人是一种公共危害，是对社会秩序的威胁，因为她颠覆了男人的责任感以及他的工作能力和自制力。要避免妇女在道德上——或更重要的是在经济上——毁掉男人，就必须痛斥女性的性欲。”

在过往的文艺作品叙事中，被卷入“性丑闻”的女性往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最终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走向自伤自毁的境地。

《绝望写手》提供了应对“疯女人”指控，更轻盈的叙事可能性。在黛博拉的劝说下，佩兹门提市长决定登上《深夜秀》，以幽默的方式回应舆论对她的审判。

如果公众对女性的污名化是短期内无法改变的事实，与其拒绝“疯女人”叙事，佩兹门提决意主动成为所谓的“疯女人”，她全盘接受各路调侃，甚至主动玩梗自嘲。

恶评的攻击性被笑声消解，佩兹门提成了选民心中最能代表拉斯维加斯娱乐精神的市长。

回到黛博拉的故事中，她能在男性当道的脱口秀剧院闯出头，恰恰也是依靠这一处世之道。

黛博拉年轻时也曾获得《深夜秀》的主持机会，但彼时丈夫出轨她的妹妹，还污蔑黛博拉蓄意纵火烧毁房子。

一夜之间，黛博拉跌落云端，从炙手可热的脱口秀演员变成逼走丈夫和妹妹的“疯女人”，也失去了主持《深夜秀》的资格。

身处人生低谷，黛博拉发现公众并不在意她的辩解，只是沉浸在对她的指责和嘲弄中。于是她主动认下烧毁房子的污名，把“疯女人”变成自己新的标签，讲述更具冒犯性的爆梗，就这样慢慢开启了事业第二春。

《绝望写手》第二季中，黛博拉曾对女婿说过这样一席话：

“所有人都想看你倒在地上，看你爬不起来。但你知道么，你会回到场上。你会揪住他的软肋，狠狠地反击。你会让他只剩害怕，不敢发怒。因为你现在是黛博拉万斯家的一员。”

这也是黛博拉自己的人生注脚，她笃信奋斗和成功的意义，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屡屡把刺痛自己的“污点”化作利剑，反击曾伤害自己的人。

被拉斯维加斯演出剧院的老板看轻，她打磨出声名大噪的新专场，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回到曾经演出的剧院，面对那个性骚扰女脱口秀演员的俱乐部老板，黛博拉最终用169万美元让对方退出喜剧界，承诺从此再也不会登台。

不过，倘若故事只有这个方向，未免会陷入鼓吹成功学的陷阱，似乎为成功付出的一切代价都值得，胜利可以解决人生中遇到的一切难题。

《绝望写手》没有止步于此，它还向观众展现了黛博拉名利双收人生的B面。

第二季中，黛博拉在商场遇到年轻时的劲敌苏珊。当年她们共同参与脱口秀比赛，为了确保自己能赢，黛博拉划去了晋级名单上苏珊的名字。

年少时的对手在多年后重逢时，苏珊作为典型的“失败者”登场，她早已退出脱口秀的舞台，如今在商场卖鞋，像普通的打工人，不断忍受经理的指指点点。黛博拉认为是自己曾经的卑劣手段毁掉了苏珊的人生。

事实上，苏珊退出喜剧行业，是因为她看到黛博拉为了巡演，连女儿脑震荡都无暇顾及。而苏珊更在意家庭，不愿过上这样的人生。

所以苏珊是“失败者”吗？或许她只是想过上平和的生活。

而黛博拉的感情生活则一团糟，她没有朋友，无法走入任何亲密关系，前夫、妹妹甚至女儿都同她决裂，与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都是她的员工。

黛博拉心知肚明，她就是要为了事业燃尽自己。被称为“疯女人”也好，无法取得女儿的谅解也好，都是她甘愿付出的代价。她放弃完成平衡职业和家庭的虚假神话，甚至在个人生活里当个烂人——这就是她要背负的B面。

03.

女性间的情感流动

《绝望写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黛博拉和艾娃之间的情谊，她们的关系很难用既有的关系界定。

黛博拉在职业生涯下坠时遇到艾娃。最开始她只把艾娃视作有才华但难相处的下属，对方和她秉持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黛博拉不得不忍受这个年轻编剧，于是她千方百计刁难艾娃。

艾娃则因为一个敏感的笑话被行业封杀，她需要生存，需要还房贷，只有黛博拉愿意给她提供工作，所以她只能承受黛博拉的毒舌与刻薄要求。

比起朋友，她们的关系中掺杂着太多职场的权力关系，黛博拉的一些行为甚至称得上对下属的精神虐待。

但比起互相厌恶的职场上下级关系，黛博拉和艾娃又会在创作段子、甚至与对方争执的过程中，领会彼此的立场，共情对方。

艾娃发现黛博拉的喜剧表演有更大的可能性，她鼓励黛博拉走出舒适圈，以自己的人生故事为基础创作专场，最终帮助黛博拉再次声名大噪。

在与艾娃日积月累相处的中，黛博拉的女性意识不断觉醒，她不再能容忍德高望重的前辈乱开歧视性玩笑，也愿意利用自己取得的成就，尽可能帮助那些籍籍无名的脱口秀新人。

因为两人的年龄差，很多观众在黛博拉和艾娃的互动中看到母女关系的影子。截然不同的两代女性，在彼此脆弱时，都向对方提供了家人般的支撑。

黛博拉一向对自己的形象要求严格，不允许外表有丝毫瑕疵。全国巡演时，艾娃父亲的骨灰被弄丢，在艾娃深夜跑遍了城市的垃圾箱，在污水和残渣里翻找父亲的骨灰时，黛博拉穿着真丝睡衣，走进垃圾堆和艾娃一起寻觅。

担任《深夜秀》的首席编剧后，艾娃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崩溃下提出离职。黛博拉去海边寻找艾娃，并将冬泳的路人误认为是艾娃想要自杀。那时黛博拉已经七十岁，还是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营救。

黛博拉和艾娃对彼此的帮助和理解源于相同的底色，对不理解她们的人来说，她们对事业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会因此忽略身边人的感受，被评价为“利己”或“自私冷酷”也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这种执着也可以理解为她们对喜剧怀揣着同样狂热的爱，都能在工作中焕发出磅礴的生命力与才华，也享受着将自己逼到墙角，然后超越极限的过程。

这样复杂的情感流动，打破了传统师徒叙事模版。从中国古代武侠故事《卧虎藏龙》到西方现代背景下的《爆裂鼓手》，可以看出一种青出于蓝的模式：它们的结局往往是师父退场或徒弟出走。

艾伦·约翰逊曾在《性别打结》中提到：“父权制鼓励男性通过控制寻求安全、地位和其他回报，也鼓励他们去恐惧其他男性控制和伤害自己的能力，并且鼓励他们认识到，保持控制既是他们最好的防止损失与羞辱的办法，也是实现他们需要和渴望之物的最可靠途径。”

根植于父权制的传统师徒故事，习惯在师徒中区分出掌控方和被掌控方，师父和徒弟代表的不同价值观会在对撞后分出胜负，既往的权力关系也将在影片结尾洗牌。

然而《绝望写手》亦师亦友的双女主互动中，一直没有绝对的赢家。纵然相处过程永远伴随着争执和对抗，最后两位女性不会落入一输一赢的窠臼，而是走向谅解和共同成长。

艾娃的演员汉娜·艾宾德曾在领奖时说过：“我从事喜剧的全部原因是给别人带来快乐，这最开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外部认可的痴迷，以此填补我心中巨大的空洞。”

最后填补汉娜内心空洞的，不止外界的认可，还有在《绝望写手》两个主角的故事中，汉娜和观众共同发觉，女性袒露自己的软弱、冷酷和野心后，依然能得到认同。

黛博拉和艾娃的故事打动女性观众的原因，是她们对彼此的攻击、厌憎、原谅与包容，每一步都像极了女性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在自我厌恶中看到真实的自己，又在自我攻击后原谅自己的脆弱。

第四季最后几集中，黛博拉不愿开除艾娃，干脆与电视台决裂。她对艾娃说：“没有你，也就没有《深夜秀》。”

跋涉过漫长的自我贬低与外界否定后，她们又一次抱紧对方，就像深深地拥抱不够完美的自己。

参考资料：

《性别打结》｜艾伦·约翰逊

《凯列班与女巫》｜西尔维娅·费代里奇

撰文：铁柱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封面图：《绝望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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