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题字 蔡国强

无论是向西远行，还是向东回归，蔡国强其实从未离开，但也依然在路上，寻找着更大的故乡与世界。

FIREWORKS NEVER DISSIPATE

2015年，盛夏，凌晨4点25的泉州惠屿岛，天地之间是一片蓝色，渔船静止在海面上，像是一幅画，在等待着画家最后一笔的完成。

引线闪着黄色的火花，穿过海滩和水面，蔡国强闭着眼睛，感受着喧嚣前的宁静。几秒后，伴随着爆破声，一架宽5.5米、高500米的梯子，带着燃烧的火苗直入云霄，连接了天地，也连接着蔡国强的现在与过去。

在蔡国强的众多艺术中，这是最纯粹的一次创作，只做给故乡亲人、尤其是给他百岁的奶奶看。

为了完成“天梯”梦，他足足准备了21年，从英国巴斯，到上海，再到洛杉矶，最终这架梯子，终于在蔡国强的故乡泉州成功升起。

直到这时，作品本身的创作不再仅是一次梦想的实现，而是一次生命的回溯。

“我感到未来不可能去宇宙，挺伤心的。但慢慢理解了艺术是我通往宇宙的时空隧道，于是我想用梯子连结地球和宇宙，开展我期待的对话。”

天梯实施当天，奶奶因为身体原因，只能通过iPad观看。天梯升空后，蔡国强马上和奶奶视频通话，把它当作百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了奶奶。

就像儿时做完一个手工作品，然后亲手交给长辈一样，这个“礼物”的展示有些“笨拙”，一点也不神秘，却有着孩子气般的纯真，蔡国强说：“我就是一个小孩，一直都是。”

多年以后，当蔡国强再次回想起自己的艺术启蒙时，是儿时奶奶的鼓励，是父亲在火柴盒上手绘的故乡山水画。

艺术创作是从压抑到爆发的一个过程。

蔡国强奶奶的父亲是修造枪支的工厂老板，奶奶由此也养成了自立强大的性格。建国后，奶奶的家族从制造枪支转而开始做水龙头。

和奶奶不同，父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循规蹈矩，胆子小的人，从十年动乱到改革开放，父亲一直在内心抵抗着外部世界的变化。

而蔡国强则在两人的一强一弱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他曾说自己和父亲一样都很胆小怕事，直到他后来遇到了火药，他的艺术看上去是一种大胆外放的风格，但其实只是一种破坏外部世界，却守恒内心的方式。

在天梯升空的一个月后，蔡国强的奶奶也登着“天梯”离世，次年，父亲也离开了。“我看着奶奶安静地躺在那里，是她也不是她，那是奶奶借来的一个生命载体，现在用旧了要归还掉。”

这种对生命形式的理解，就像他的艺术之路中，追寻烟花绽放背后的永恒。

从青年离家到上海求学，到后来旅居日本，再到登上当代艺术的世界舞台。蔡国强距离家乡越来越远，但他的心却一直在那座小城。

关于故乡，蔡国强用三个词来概括，少年、恋爱、墓地。

少年成长的时光，青春恋爱的岁月，再后来回乡，是为老人们的衰老、入墓和扫墓，甚至未来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叶归根地长眠于此。

在他的心里，最念念不忘的画面依然是少年在故乡时，摘星摸云，写生画画，故乡仍在那里，只是那样的故乡再也回不去。

2013年，蔡国强公开创作火药画《故乡》，东西塔、清真寺、闽南古民居、老君岩...记忆中家乡的景色，在爆炸的火光之中惟妙惟肖地呈现于观众眼前。

蔡国强的艺术人生中，故乡不仅是一种创作的素材来源，更是精神的粮仓，在这个有限但又无限的空间里，他在不断地吸取灵感，被一步步指引向前。

“我这几年的西方艺术史之旅中，面对一个个艺术史的故事，和对话的艺术前辈，都会唤起年轻时对着家乡风景写生的记忆。

那个古代开放、现代‘天高皇帝远’、相对自由的故乡精神，还是引导和呈现了我早期的另外一条旅行艺术史的小路。”

泉州曾经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在宋元时期是全世界最大的港口，它是马可·波罗笔下的刺桐城，被人称为“古代的纽约”。

联系世界，是故乡泉州从古至今的主题，而对于一名艺术家而言，这又是一条必经之路。

八十年代末，蔡国强旅居日本，去的时候，他随身带着家乡的一抔土和一瓶水，到了就撒在那里的国土上，“让自己和陌生土地结缘，克服水土不服，畏惧和感激它，请它护佑平安……”

正是这种“他乡作故乡”的情感，让蔡国强在日本福岛的海边小城磐城广结好友。

他形容那里的人情心胸似大海，甚至，当时他在磐城还有一句近乎家喻户晓的口号：在这里养育作品，和宇宙对话，与这里的人们一起创造时代的故事。

2004年，磐城朋友们又挖了一艘船，作为蔡国强在华盛顿史密森尼国家博物馆个展的礼物。此后，《回光——来自磬城的礼物》辗转世界展出，人生的友情和岁月，成为这件作品的核心主题。

蔡国强说，自己如同一颗来自故乡的种子，但是在不同的文化里生长，要信任自己是特殊又普世的。

“不一定每件作品的灵感都来自故乡。但是，故乡如同标尺或镜子，可以帮我感知不同文化的魅力。”

2008年，蔡国强担任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的核心创意成员及视觉特效艺术总设计，29个巨大焰火脚印走向“鸟巢”，象征着世界向中国走来，中国走向世界，也是一个艺术家家国情怀的创意表达。

2013年，他巴黎塞纳河上创作了《一夜情（ONE NIGHT STAND）》，载着50个白帐篷的观光船上，从世界募集而来、多元种族性别的50对情侣，观看模拟性爱过程的烟花后，钻进帐篷尽情享受。

加上谭盾性感的音乐，把“浪漫之都”的名称渲染到了极致。整场艺术表演，你可以看到蔡国强作为一个男孩的浪漫之情。

而他自己也表示，东方人思想保守，不性感，而这次的“一夜情”让全世界知道，其实东方人也懂性感之美。

陈丹青曾评价他：“蔡国强进入各种行动的念头是质直的，朴素的，农民式的”，而蔡国强自己也说过：“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不，我就是一个农民。”

没有精英式的审美立场，让他的艺术作品背后是根植在故乡、记忆、亲情中的情感核心，这一切都是作为艺术家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今年，蔡国强的展览要在北京举行，这对于他来说，更有一种回归的意义。

多年远行归来，在不同的文化里徜徉后才发觉，纵使路途再长，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过。

千山万水走遍，蔡国强脸上的笑容依然简单而真挚，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那些漫漫出走的长路，其实都是为了寻找更大的故乡而已。

撰文:代政阳

摄 影 :李 贺

编辑:姜播

排版：调反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