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年，某一个场合，遇到周润发。

发哥人很客气，笑容可掬。天微雨，他独自一人步行前来，也不打伞。席间有个摄影大咖，周润发很自然地讨教起摄影技术，还一再称呼对方“老师”。

我说，发哥是一代上海人的电视记忆。1985年，上海播放《上海滩》，“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片中，许文强对丁力说：“总有一天，你我二人的名字，会在上海滩响当当！”

听到我背这句台词，发哥哈哈大笑。他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了，“35年前的事情了”！

上海人，有着自己独特的电视记忆。

这种记忆，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和丁力，

是《卡西欧家庭演唱大奖赛》的巫慧敏、周冰倩和叶惠贤，

是《体育大看台》、《大世界》和《大舞台》，

是亲和力十足可惜早逝的英子主持的《快乐大转盘》，

是“拷贝不走样”和“7878奖平方”的《智力大冲浪》，

是“轻轻松松参加比赛，欢欢喜喜不计成败”的《五星奖和成大擂台》，

是“你有权保持沉默”的《神探亨特》，

是“妈妈说你是世界上最丑的花”的《成长的烦恼》，

是“珍珠奶茶真好喝”以及“超市是你家，东西随便拿”的《老娘舅》，

是一代上海小囡回忆杀的“我型我秀”……

太空时代喝果珍。

当太空时代来了，果珍这个品牌，早已湮没。

历史的翻篇，从来只在几个瞬间，或江河翻腾，或虫蚁挪步。重温上海人的这些电视记忆，有的时候，也只是为了停下脚步，喘一口气，与往事干杯。

1

1985年，除了《上海滩》，还有一档节目，能使上海万人空巷。她的名字，叫做《卡西欧家庭演唱大奖赛》。

这是中国最早的海选节目，以家庭为参赛单位。初赛、复赛，决赛安排在大年夜的黄金时段播出，收视率曾经达到94%。

是的，你没有看错。那个时候，上海电视台只有八频道、廿频道。央视春晚还不起眼。大年夜，94%的上海观众，吃着年夜饭，看着“卡西欧”。

大概是1989年吧。有一天，我住的弄堂，突然闹猛起来。原来，有一户人家有亲戚来访，此人曾拿过“卡西欧”比赛的三等奖。当是时也，弄堂口大概站了50多人。“三等奖”来了，大家集体鼓掌欢迎，喊“卡西欧来了，卡西欧来了”，就像欢迎一个大明星。

“卡西欧”让上海人记住了很多张面孔。首先，就是主持人叶惠贤和陈燕华。叶惠贤到电话亭去打电话，沿途的卡车司机都冲着他喊：卡西欧，卡西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叶惠贤牢牢占据“电视台主持一哥”的位子，成为“上海面孔”。甚至有个观众说，不认识叶惠贤，就不是上海人。

“卡西欧”也打造出了两个平民歌星。一个叫周冰倩，一个叫巫慧敏。

周冰倩从小学二胡，科班出身。“卡西欧”改成个人赛后，周冰倩就报名参赛。初赛过关了，复赛周冰倩的老师朱均雄去深圳出差，专门买回一条时髦的绿裙子。于是复赛时，周冰倩就穿着那条裙子上台，用了很多摩丝把头发弄成当时流行的鸡冠头，唱的歌是《篱笆墙的影子》。

决赛时，周冰倩唱了《我想有个家》，夺得冠军，轰动了整个上海滩。用周冰倩的话来说：“第二天几乎全上海都知道了。”决赛之后，周冰倩翻唱了《我想有个家》专辑，整个上海大街小巷都是她的声音——没潘美辰什么事儿。

除了周冰倩，上海人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个巫慧敏。巫慧敏有个姐姐，爸爸叫巫洪宝，妈妈叫谢根娣。初赛时，一家四口穿上了羊毛衫，灯光一打，满头大汗。还好，爸爸敲碗琴，女儿弹吉他，全家合唱《卖汤圆》，这个形式一下子就征服了观众。

复赛，再决赛。上海观众深深被“弹吉他的小姑娘”巫慧敏吸引了。巫家门夺冠后，走在马路上，巫慧敏都会被围观，她尝到了一夜成名的滋味。

2

1986年，上海人认识了马拉多纳。

那一年的墨西哥世界杯，由央视转播。但是，上海电视台破天荒地直播了两场央视没播的比赛。其中一场，是阿根廷VS英格兰的四分之一决赛。

在这场比赛中，马拉多纳先用手，打进一球，赛后自称“上帝之手”。随后又从中场带球，连过5人，打入一球，被称为“上帝之脚”。在马岛战争影响下的英阿之战中，马拉多纳奉献了电视时代至今为止最经典的比赛，没有之一。

这一年，弄堂里两个大叔讨论。甲说，马拉多纳能踢场上除了门将的10个位置，乙说，看马拉多纳那灵活劲，门将也能踢。两人争论起来，最终形成冲突，闹进了派出所。派出所警员听了来龙去脉，口头教育了双方一番，甲乙冷静下来，也就后悔不已，相互致歉。待一切搞定，警员突然对甲说：“马拉多纳为什么不能踢门将？他不用手也能守门啊。”

因为工作关系，我在十多年前，接触过不少资深球迷。所谓“资深球迷”，有一个标准，那就是1986年看过马拉多纳这场比赛的直播。因为只有上海台转播了这场比赛，所以和外地同行交流时，我常拿这个说事儿。尽管当时我不到10岁，记不清什么了。只记得院子里突然“轰”的一声，看球的老少爷们都说“迭只球嗲”。

那个时候，电视机基本上都是黑白的，信号又不好。屏幕出现雪花时，往往要拍几下电视机。拍重了，心疼，拍轻了，没有效果。实在没效果，只能派一人“牺牲”，到屋顶上去转天线。转到一个角度，电视机清晰了，人就定在那里，听下面看电视的人“现场直播”。

当时，已经播出4年的“体育大看台”，是上海电视台的王牌栏目，一度是年度收视亚军。《体育大看台》，和穿着体操服蹦蹦跳跳的《大世界》，唱京剧昆剧越剧沪剧淮剧的《大舞台》一起，成为上海人喜欢的“三大”。

3

30年前，上海电视台在综艺这一块，是全国独一档。

1993年，《快乐大转盘》开播。“快乐大转盘，大家一起玩”。老百姓看这档节目，很简单的，就是为了笑。

现在看来，《快乐大转盘》那种搞笑手段，还很初级。但上海人真的会痴痴地等在电视机前，声讯电话是16888388，打一个两块钱，但好像永远打不进去。有个小丑，被绑在大转盘上转，这是抽奖环节。据电视台的同行告诉我，这个环节的收视率，在开播前几年一直是最高的。

我记得曹可凡主持过这个节目，还有一个叫什么权的男主持人。《快乐大转盘》给人印象最深，就是英年早逝的英子。英子大概主持了《快乐大转盘》8年，可以说，从她身上，观众可以深深感受到那种亲和力。

有一年的春节过后，突然《新民晚报》上写，英子去世，得的是白血病。第二天上海的公交车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乘客，都在讨论英子，说“太可惜了”。我想，这是对英子最好的纪念了。

《智力大冲浪》大概比《快乐大转盘》晚一年开播。主持人先后是陈蓉、林栋甫、和晶、程雷等人。林栋甫和何晶的小品，让人笑痛肚皮。上海的阿姨妈妈们，为了程雷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

“我不知道你是谁

Who are you ~Who are you?

何必在乎我是谁？

Boys and Girls！

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回忆杀”？

《智力大冲浪》最轰动的一个策划，就是“7878奖平方”。回答各类问题，成为擂主，就有机会赢得一套78平方米的房子。这简直轰动了整个上海滩。节目最后，一个姓汤的小伙子，拿下了冠军，现在，此人是一家互联网企业的高管。

我还能想起的，是《智力大冲浪》另一个环节，叫《拷贝不走样》。这个从港台节目拷贝过来的，就是让人塞着耳朵，靠嘴型一个一个传话。“上海老娘舅”传到第7个人，变成“穿拖鞋打油”，真正让上海人知道了，什么叫做“猪队友”。

哦，对了，还有一个《五星奖和成大擂台》。记住哦，是和成，不是合成，因为这个节目是和成卫浴赞助的。对这个节目，好像记得要守擂10次，才能成功。主持人先讲“轻轻松松参加比赛，欢欢喜喜不计成败”，然后是“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五颗星……”

4

上世纪80年代，上海滩曾出现一个新闻。一场官司中，原告打了被告的律师，理由是：“伊帮坏人讲好闲话”。消息传出，居然还有不少老百姓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

一档美剧的引入，让这个话题自然终结。

1988年，上海电视台引进了一部片子，叫《神探亨特》。

这部剧中有句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法庭证供。”

很快，这句话成为中小学生的流行词，课堂里会突然出现这句话，然后“坏人”在全班的注视下，束手就擒。

这是最早的COS了吧。

引进美国电视剧的，是上海电视台“海外影视”栏目。此前，上海人在电视上看了《鹰冠庄园》、《豪门恩怨》，但一直到《神探亨特》，上海人才真正为美剧着迷。一男一女两个主角，搭档破案，台词幽默风趣，案情紧张动人……

扮演亨特的，叫弗雷德德雷尔，橄榄球运动员出身。麦考尔扮演者斯蒂芬妮克莱默，后来嫁给了专为电影剧组开车的司机。时至今日，有关亨特、麦考尔的消息，总能引起上海人的集体怀旧。前几年，一张麦考尔祝老搭档亨特生日快乐的照片，在互联网疯传。

《神探亨特》之后，就是《成长的烦恼》了。从1990年起，这个讲述一家五口故事的166集情景剧，风靡了上海滩。那些让人捧腹的台词，至今仍被一些中年人挂在口上——

迈克对着镜子说：“OH，你长的真帅！”

妈妈说，你是世界上最丑的花。

半杯水的杯子是半满而不是半空。

波纳：昨天他还说是1/4，今天怎么说25%啦！

本恩：咱们玩个游戏，叫"闭嘴。

Carol：你们感到是不是我穿得很性感？迈克：在罗马尼亚是！

在中国的电视屏幕上，有两部剧集是反复播放的。一部是国内拍的，叫《西游记》。一部是国外拍的，叫《成长的烦恼》。

《成长的烦恼》，带来的是美国中产家庭的场景。上海的观众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庭关系可以如此平等、和谐，父母更像是孩子的朋友，而非长辈。这无疑冲击着中国人的教育观念。

时至今日，《成长的烦恼》主题曲，仍能被许多人熟练哼唱。

一边唱，一边就想起了爸爸杰森、妈妈麦琪、哥哥迈克尔、姐姐卡罗尔和弟弟本。

5

前一段时间，互联网上出现了一段视频。是上海滑稽戏演员毛猛达，担任一场演唱会的嘉宾，独自讲了15分钟的脱口秀。

作为一个上海听众，我看了3遍，笑了3遍，笑得肚皮痛。尤其是毛猛达搓阿庆：“姚明是上海的高度，刘翔是上海的速度，阿庆是上海的戆度……”

哈哈哈哈哈哈。

《老娘舅》是一代上海人的记忆。1995年开播，一直播了12年。最经典的台词有两句，都是阿庆的。一句是“珍珠奶茶真好喝”，另一句是：“超市是你家，东西随便拿”。

这是上海人自己的情景剧。讲上海话的《老娘舅》，收视率最高超过了23%。每一个人看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家的小区，就有一个阿庆，有一个阿德，有一个杜老倌，有一个老娘舅。

李九松扮演老娘舅，总是遇到烦心事，右手挠头（头发没几根），嘴里长叹：唉。后期，老娘舅很少出现在电视剧里，阿德阿庆老是讲：“伊到乡下老家住一个半月”。

毛猛达演阿德哥，正义感强，咖啡吧大堂经理，但是吃咖啡从来不“吞进吐出”。

陈国庆扮演阿庆，是典型的小市民，喜欢占便宜而常常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来和阿德合伙，开德庆婚介所。

本来，《老娘舅》是一周两集，后来改版变成一天一集。改版之后，坦率地说，很多情节就粗制滥造了。记得我的老邻居，一对老夫妻，每天最喜欢看《老娘舅》。有一次见面，阿婆气呼呼地说：“老娘舅么，看不到。其他人么，离婚复婚再离婚再复婚，变成‘相约星期六’了。”

6

然后，就是“我型我秀”了。

这是电视时代，上海观众的一次狂欢。是如今70后、80后的回忆勾魂杀，是中国最早的选秀节目，也是互联网时代来临前，电视媒体最高峰的引力场。

“我型我秀”一共举办了6届，从2004年一直到2009年。历届冠军分别为张杰、刘维、王啸坤、OP组合（刘雅瑟、吴斌、马海生、高阳）、唐汉霄、余超颖。除此之外，粉丝们还很熟悉戚薇、薛之谦、袁成杰、赵英俊，师洋。

张杰是第一届型秀的冠军，可惜后来被经纪公司雪藏，不得不再去参加《快乐男声》，再度走红，还和谢娜走到了一起。

薛之谦在型秀的面试，手机突然响起，连评委都笑了。后来他唱了《认真的雪》，还和君君组成“谦君一发”（这个名字真是土味洋气），慢慢走红，又慢慢被遗忘。直到这几年，薛之谦以段子手形象，再度爆红。

戚薇在型秀的形象，是个“作女”，长得很漂亮，而常被粉丝吐槽才艺一般。现在她参加不少影视剧，也算是走出来了。

刘维是第二届的冠军，随后迅速消失。2016年，他参加《中国好歌曲》，唱了一首狂拍评委马屁的《因为你是范晓萱》。

王啸坤唱《如果还有明天》，真正是震撼的场景。

吴斌和马海生是“勤能补拙”的典型，马海生能唱海豚音，但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2006年“我型我秀”的人气冠军，是喜欢搞怪、毒舌的师洋。在讲究温良恭俭让的电视屏幕上，师洋这样的选手是破天荒的，甚至有媒体几年之后称他为“伪娘鼻祖”。

个人觉得，真正让粉丝“深陷”的，其实是俞思远。印象中，他好像是申花青年队的球员，那种痞劲很能吸引一些粉丝。

应该说，“我型我秀”是真正影响了上海一代年轻人的节目。“秀”的精神，确实对当时的上海年轻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是谁抢走了我的麦克风，

没关系，我还有我的喉咙。

是谁看扁了我没有观众，

我自己，第一个被感动。

7

电视时代，上海没有智能手机。

上海人在电视上，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看到了现在。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其中，酝酿着时代的变化。

上海往视。

这像什么？这就像牙签筒里的，最后一根牙签。

它的几百个伙伴，在每一次的翻覆之中，纷纷从洞眼掉落。只有它，逃过了几百次浩劫。

5、4、3、2、1……

终于，只剩它了。四顾无人，这是它的幸运，还是它的不幸？英俊的皮囊，早已抛离。只剩下一颗大心脏，才会明白，只有变才是不变的。

是时，八面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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