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悠从小就喜欢历史,上大学时甚至还写了60万字的关于雍正的网文小说《天地古今惟一啸》,她的微博名也是用了雍正诗中的这一句“天地古今惟一啸”。让郑小悠没想到的是,多年之后,自己的那篇网文居然成为一颗种子,让她有机会在此基础上开花结果,出版了一本关于雍正的小说。
郑小悠最新长篇历史小说《雍正:天地古今惟一啸》近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聚焦于康熙末年到雍正初年的王朝政治与人物群像,以历史史实为蓝本,加以符合时代背景的虚构想象,还原了康熙末年的储位之争,以及年羹尧与雍正君臣关系的演变历程。以小说家笔触立史,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无不尽收笔底。小说出版后入选了“探照灯好书9月十大中外文学佳作”“十月文艺联合书单”等。
从小喜欢历史写了60万字的网文
郑小悠是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清代制度史、政治史,已出版《年羹尧之死》《清代的案与刑》等书。谈及《雍正:天地古今惟一啸》的出版,郑小悠笑说其“前世今生”颇有故事性。
郑小悠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和历史故事相关的评书、戏曲,“我放学也不喜欢运动,就看很多课外书,看了很多小说,四大名著、金庸、琼瑶的书都看,上小学时正是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大火,我看了二月河先生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后很喜欢。”
小学六年级时,郑小悠有个去拍电视剧的机会,她在里面要演一个男孩,试镜都通过了,结果没拍成,“导演觉得很对不起我,就说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1999年的时候电视剧《雍正王朝》正在热播,我挺喜欢看的,但是正版VCD影碟很贵,父母肯定不会给我买,我就跟导演说我的愿望是有一套《雍正王朝》正版碟,他就送我了一套,我特别珍惜,特别喜欢。”
此外,郑小悠父亲的一个朋友不知道怎么辗转认识了二月河,送给郑小悠一套《康熙大帝》的签名书,这两份礼物加在一起,让激动不已的郑小悠更是对历史题材萌生了浓厚兴趣,并将这份热情一直保持下去。
2003年,郑小悠上高一,有了上网的机会,她在网上看了很多和历史相关的论坛和帖子,尤其喜欢一个关于清代中前期的历史论坛,郑小悠说自己不甘于看,她还喜欢表达,总想跟帖发表自己的意见。因此,就在那时看了大量史料,“高三的时候,我们班主任曾经让大家列一个你看过什么书的单子,班主任看到我的书单都惊了。”
上大学后,空闲时间比较多,郑小悠说自己不甘心于光发帖子了,想充分释放自己的主观想法,于是开始写小说。“最初是在论坛里面写,现在看那些内容觉得好幼稚,太傻了,那时候我就十八九岁。后来慢慢写得成熟一点。《天地古今惟一啸》大概是我在硕士一年级开始写的,23岁,现在再看这个原稿还是非常幼稚,但是,总体来说,比前面那些非常狗血的作品要好一点儿,有修改的余地。”
《天地古今惟一啸》当时是在晋江文学网上做的连载,“连载就是信马由缰,思路没有界限,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后来,写着写着积累了很多粉丝,大家在后面跟帖互动。我觉得那时候写东西最大的一个收获,不是你写了多少字,编出来什么故事,塑造了什么人物,而是结识了好多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这些朋友给我留言,提意见,慢慢就变成了私下的沟通交流,我们一直到现在都特别好。”
郑小悠说她那时写网文会受粉丝影响,“因为我本来就是写网文的思路,没有结构的概念,没有谋篇布局的想法,想哪儿写哪儿,他们提了好多意见,支了好多招。我觉得这个不错,那个也不错,都想写进去,就越写越长。一直写了60万字。我后来想想都不知道怎么写的,那时候我真是写疯魔了,经常上大课时也偷偷坐在后面写,我现在都不敢跟老师讲。”
60万字的稿子也只是从康熙去世写到雍正三年,“当时好多读者让我继续往下写,但是时间不行了。我已经读博士了,课业压力一下就上来了,我就把自己在晋江的专栏关了,开始专心学术。”
60万字的网文花费一年删了30万字
工作以后因时间关系,郑小悠没有完整的时间做学术研究,“但是不锻炼自己的写作,不锻炼自己的思维,也不行,会让自己慢慢就废掉了。那时候比较流行公众号,我就把我原来积攒的知识背景给它系统化,发在了微信公众号上,比如说,九王夺嫡的系列,写了十来篇。年羹尧之死也写了十来篇,用零碎的时间把原来的知识,加上我后面积累的学术背景、学术材料,融合在一起,写成文章发在公众号上。”
公号文章反响不错,还被郑小悠的老师张帆教授转发到了朋友圈,“老师又帮我联系了汉唐阳光的尚红科先生,他对我写的这些内容很感兴趣,就陆陆续续把《年羹尧之死》和《九王夺嫡》分别在2018年和2021年陆续出版了。”
在《年羹尧之死》的序言中,郑小悠提到了她的那篇网文,结果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社长阳继波找到郑小悠,问她是否有意将小说出版,“我真的没有打算出版,因为我觉得这个不值一提,写了60多万字,是那种比较杂的网文,没有逻辑、没有主线、没有主体、人物太多,前面和后边都写乱了,有的人物写着写着就忘了,原稿很乱,我觉得很麻烦不好处理。”
郑小悠说自己收到出版的邀请觉得很紧张,“我是学历史的,也就是写些历史的通俗读物,主要还是写论文,从来没有写过正式的文学作品,那篇网文应该不能算,而且太早了。我和阳社长说那是我二十岁出头的作品,现在我三十好几了,出版这个我丢不起这人,出的话,我要大规模地修改,要用很长的时间。阳社长说他愿意等,愿意给我机会。”
就这样,《天地古今惟一啸》的出版被提上了日程,郑小悠用了一年时间修稿,“最大的麻烦是那篇网文写得太长,而且太啰嗦。我就拼命删,压成一个逻辑完整,主线清晰,结构相对分明的新稿,我把好多人物都砍掉了,如果老粉记得的话,会发现好多原小说里边很重要的篇幅没有了,很多人物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全都删掉了。”
一年之后,60万字的稿子被删到了30万字,郑小悠觉得还可以再加一点,因为她之前写过年羹尧之死和九王夺嫡,“如果是现在的30万字,那就是《年羹尧之死》的小说版,我想九王夺嫡的故事其实也挺充分的,而且有一些新的史料发现,我希望也充实进来。就这样,小说从一个拉拉杂杂很冗长的,不知道主人公是谁的网文,被我整合成《年羹尧之死》《九王夺嫡》这两部作品结合出来的小说。”
四阿哥是“捡漏”当了皇帝写这一段绞尽脑汁
小说如今正式出版,名字定为《雍正:天地古今惟一啸》,在开头就写了九王夺嫡,那么九王夺嫡的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康熙到底是想传位于四阿哥还是十四阿哥?
郑小悠表示,目前史学界的判断是康熙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很明确地确立继承人。
郑小悠认为康熙是“拖延症”,在立储这件事情上有严重的心理障碍,“碰到立储这种重大决策的事情,他不能下定决心。而且,他对有一个太子和自己同时存在这件事情,也有心理障碍,因为他两废两立太子,就觉得君主不能并立,并立就会分权,大臣们会开始站队,所以,他对立太子这件事情心理压力很大。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康熙晚年虽然身体不太好,多次患病,但是,每次很快又转危为安,他是11月份去世的,他在这一年的夏秋时节,还在承德避暑山庄木兰围场围猎,他回到北京之后,又到南苑去打猎,说明他身体状况还可以。而且,他对西北战局有长远部署,他有这个心气儿,说明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信心,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判断是他没有明确地确立储君,还在观察他这几个儿子。”
对于继承人,康熙主要考察三人:三阿哥、四阿哥以及十四阿哥。
相对来说,三阿哥和四阿哥的优势是年纪比较大,次序比较靠前,而且爵位高,他们是亲王,但是,十四阿哥年富力强,且有军功,他继承了八阿哥在朝廷里最重要的政治派系,所以,他的支持者也非常多。郑小悠认为,如果康熙在西北这一仗的规划能够顺利完成,十四阿哥即位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如果在此之前,他的身体出了比较严重的问题,那三阿哥和四阿哥可能性更大。“在犹豫的过程当中,康熙突然感冒,因肺部感染去世了,去世得很突然。在康熙昏迷一两天的这么短时间,雍正召集了康熙身边唯一的重臣亲信隆科多,我认为雍正就是捡漏登基,因为十四阿哥远在边疆,三阿哥没有在皇帝身边,所以,雍正是利用这样的一个机会去上位的。你不能说他是篡位,也很难说他是合法继位,我们判断就是捡漏,在权力真空当中,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郑小悠表示,如果是写历史论文,那将事件描述清楚即可,但是,写小说就不能这样,要把它变成一个故事,变成一个场景,“所以,我写这一段就绞尽脑汁好费劲,我没有经历过那种千钧一发的事件,没经历过角逐权力的生活环境,我自己的生活环境很单纯,但是,我要去想象,要把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千钧一发之间的权力角逐、心态表现出来。我写这一段是非常困难的,准备了好长时间才写得出来。”
雍正“可远观,不可以近距离接触”
对于雍正,郑小悠的评价是“可远观,不可以近距离接触”。
作为一个清代制度史研究者,郑小悠欣赏雍正的政治素养,无论是他在夺嫡时的处心积虑、果断决策还是他上位之后推行的摊丁入亩、耗羡归公等利民政策,铁血、勤政、多疑、冷酷,构成了一代帝王的政治底色。郑小悠认为,雍正是多面帝王,他的腹黑狠辣与勤政爱民互为表里。
另一方面,郑小悠笑说,如果让雍正做自己的老板,她会坚决拒绝,“我会离他远远的,因为他对人的要求非常高,他喜不喜欢一个人,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能力怎么样。你的出身背景如何、名声大不大、你跟他原来有没有私交、亲不亲,这些都不重要,他唯一看的就是你有没有能力。他重用的都是能臣,那些徒有虚名的,或者是门阀出身的纨绔子弟,他完全看不上,而且会打击的。但是,你就算有能力,也必须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一旦让他觉得你不太可控了,会对他造成某种程度上的威胁,哪怕这种威胁不是真实的,像年羹尧、隆科多,他都会重重打击。所以,你想想,对一个老板,你既要有能力让他看得上你,又不能让他觉得你对他有威胁,这个度很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所以,我总结雍正一句话,就是可远观而不可近距离接触。”
如果雍正穿越到现代,郑小悠认为他肯定是自己干,不会给别人打工,“他的自我很强大,他是创业型的人,如果他作为一个机构或者一个组织的首脑,我觉得会很好。他在识人、做事、做决策等方面非常强势,但他在处理政务时又很务实、理性,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的人,哪怕是反对他的意见,他也会听。作为一个领导者,这一点是很不错、很不容易的,但是,他在处理人际关系,特别是你跟他的地位相对接近时,我觉得就很难,一般人肯定是看不透他。”
如果把雍正执政十三年的故事都写完还需要写两本
对于这次出版小说,郑小悠说:“如果没有多年前,我兴之所至地写那篇网文,我作为历史学博士,估计是不会有出版社约我写小说的,因为这是两个行当,基本上不太兼容的两个写法。”也因此,身兼历史学专业学者与网文写手双重身份的郑小悠,在坚实学术训练基础之上进行通俗小说的演绎是其作品的一大亮点。
郑小悠坦承做研究之后,老想卖弄知识,但其实,很多知识不适合做成文学情节,“它可能是一个知识点,但不适合出现在一个虚构作品里边,我会使劲控制自己卖弄专业知识的欲望,所以,成百上千字的这种叙述性的、介绍性的内容,全被我删掉了,改成对话或者改成场景,更像小说、好玩一些。”
因为长期浸淫史料,郑小悠也会有技痒之时。比如,写到允祥与雍正谈论古籍善本这一情节,长期在国图工作,与古籍打交道的郑小悠忍不住想细细陈述古籍知识,但是,这种冲动会伤害到小说叙述的节奏。最终,她选择删去累赘的古籍知识铺排,将这一场景融入到年羹尧与雍正关系转折这一情节走向中。
此外,由于写论文带来的强迫症的影响,郑小悠还将全书特意设置为六十四章,暗合八八六十四之数。结尾,朝鲜使臣进京这一段,一方面是为了字数上的整齐特意加上的,也考虑到让全书叙述节奏由快到缓,从一代权臣陨落写到京中年夜太平景象,烘托了大雪茫茫真干净的落寞之感。
郑小悠的行文风格受到读者粉丝与专家学者的称赞,谈到自己取法何处,郑小悠坦言,自己最崇拜的是高阳先生,“我喜欢他那种叙事的自如,还有对官场、对政治、对人物的拿捏的细节,语言对话生活化,但是又不俗,不装不端着,但是,又很雅逊简洁。”
有读者批评郑小悠对雍正太狠,或者有点苛刻,郑小悠说:“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的成熟,我二十岁的时候,喜欢那种狗血的表达,喜欢那种情感充裕的表达,我现在显然已经不喜欢了,这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我的阅历,我对社会、对人的理解的变化造成的,这是非常正常的。我不可能30多岁了,写出来还是20多岁的人的心态和审美。我现在可能会更喜欢那种聪明的、有能力的人物。如果你想知道我更喜欢我笔下哪个人物,你可以看我把谁写得更聪明,谁的性格更多元,谁自我更强大,性格更丰富,而不是谁的感情更充裕,这个已经不是我现在的审美了。”
如果把雍正执政十三年的故事都写完,郑小悠说意味着还必须写两部,但是她现在尚无计划,“这些年我没有太多时间,起码这一次就这样,以后,有没有机会继续写下去,那得看时间的问题。”
而除了雍正王朝的故事,郑小悠说自己以后可能会写案子,“因为我研究法律史,之前出过一本书《清代的案与刑》,那些案子其实蛮适合写成小说的,而且适合写成连续性的,跟连续剧一样,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虽然他们都不是一个时代,但是,你可以把它挪到一个时代里面来,反正虚构的也无所谓。我这方面的资料收集得也比较多,当时写博士论文,搜集了好多特别奇葩的案例,我觉得那个以后写成小说也挺有意思的。”
文/本报记者张嘉
供图/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