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梁清文

采写：赵永刚

编辑：谢莹

裴源

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EI Paso）市地处沙漠，一年没有几场雨，尤其是五月份。美国当地时间5月12日，久旱的沙漠地区竟然下起了黄豆般大的雨滴。

雨滴落在坚硬的墓碑上，也落在墓园上空飘扬的旗帜上，这是一场迟到了70余年的祭奠。

祭拜团、志愿者及工作人员在墓园 

祭奠活动当天，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首次为安葬在此的52位中国军人下半旗致哀。他们是为抗击日本侵略者而远赴美国受训、最终牺牲在此的中国空军。

我的大舅白致祥，就是其中一位。

知道有大舅的存在，已是1988年的春天，我因公赴美，临行前回老家看望父母。得知我要去美国，母亲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她认真地对我说：“你有个大舅葬在美国，你得空找找他的墓地吧。”

母亲的话让我无比诧异，我怎么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舅？母亲叹了口气，告诉我大舅是国民党军人，在那些特殊年代家里没人敢提他的名字。我连忙追问大舅葬在何处？母亲只记得是在费城，让我找小舅询问。

小舅肯定地说，大舅葬在美国费城大姆尼公墓。“如果找到了你大舅，一定要替我们给他上柱香，告诉他这么多年家人一直都惦记着他。”

我的大舅白致祥

大舅叫白致祥，1918年6月出生于河北获鹿（今鹿泉区）西里村，从小聪慧过人，又知书达理，备受乡人赞赏。

他高小毕业时，正赶上石门市（今石家庄市）正太铁路招收工人。铁路工作在当时是炙手可热的职业，需严格的考试。他最终以全市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被正太铁路后勤部门录取，小小年纪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白家的太平日子过不成了。随着战事的发展，日军于9月份逼近石门市，大舅与百余名热血青年跟随爱国人士，奔赴太行山参加抗日武装。

当时19岁的大舅已经成家，儿子刚满百天，弟妹尚幼小，只有他能够为父母分担家事。临行前，究竟要不要离家参加抗日武装，大舅思想斗争很激烈。

姥爷思前想后，考虑到国难当前，最终答应让大儿子参加抗日武装。大舅妈贤惠又善解人意，她有千万条理由阻止丈夫，但最终还是含泪送他远行。

不久后，大舅托人给家里捎信，告知他在山西加入了抗日武装。1941年，大舅考入黄埔军校十八期一大队，为了考军校，大舅还将自己的年龄改小了两岁。

再后来，大舅考入中央空军军官学校，并于1943年被选拔赴美，接受飞行训练。

家里得知后，既为大舅骄傲，更为他担惊受怕。那时，大舅已经离家6年了，姥姥、姥爷天天在家烧香拜佛，祈祷他能早日回家。

大舅去美国时,正值抗战最艰难时期，兵荒马乱，全家一直在煎熬中苦苦等待他早日归来。

两年后，日本投降，但大舅却依然没有消息。

一天，我父亲在报纸上看到政府公布的一则消息，那是一份抗日牺牲官兵的名单，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父亲赫然看到了“白致祥”三个字。

他慌慌张张跑回家，把报纸递到我姥爷手中，问：“爹，这会不会就是我大哥啊？”

我的姥爷看后，顿了顿，镇静地说：“中国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一定不是他。”

但没多久，白家就收到了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发来的一纸死亡通知书。通知书寥寥数字，说大舅已不幸于1943年12月在美因飞行训练事故中牺牲，并葬于美国。

 美国当地报纸报道了这起空难事故

姥爷后悔不已，自责地说：“如果当年我拦着不让去，祥子就不会这么早走了。”

得知噩耗后，盼子归来的姥姥瞬间崩溃，整日哭啼，郁郁寡欢，几近疯癫，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才慢慢恢复正常。

而一直等待丈夫归来的大舅妈，在丈夫离家一年多后，儿子生病夭折；随后又接到丈夫的死讯，27岁的她连受两次重大打击，更是痛不欲生。

姥姥、姥爷和三子三女

姥姥、姥爷劝她找个合适的人另组家庭。但她传统观念极强，宁愿在白家终身伺候公婆也不愿改嫁。后来在娘家的多次劝说下才含泪告别。

几年后，大舅妈在大街上偶遇姥姥，第一句话就问：“娘，致祥回来了吗？”婆媳俩顿时抱头痛哭。大舅妈仍然幻觉丈夫活着，能平安归来。

“那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想着大哥，但要去万里之外的美国去找他的墓地，是不可能的。”小舅无奈地说。

1988年暮春，我飞抵纽约，立即着手寻找大舅的墓地。凭借黄页电话簿，我打遍费城公墓及附近城市主要公墓电话，却都没有结果。

回国后，我如实相告，家中长辈都很失望，这也让我十分难过。后来但凡听到有人去美国，我们都会想方设法请人帮忙，可是都没有消息。

有了互联网后，我在地图上搜索美国东部公墓信息，并先后与美国退伍军人协会、费城国家公墓、台湾地区退伍老兵联系。最终，都以失望告终。

转眼到了2018年，年初我表哥白国庆查阅资料，偶然发现位于南京中山陵景区东北处的航空烈士墓刻有大舅的名字。

航空烈士墓刻着大舅的名字

这一发现让全家再度陷入了对大舅的怀念之中。

2018年8月15日，抗战胜利日，我在朋友圈发微信追忆大舅，感慨全家苦苦找寻三十年仍不知墓地所在。

一名同事看到后给我留言说，8月5日中央电视台《等着我》节目中有个叫李安的女士，在节目中说他二叔的事迹，与我的大舅极为相似。

我眼前一亮，随即找来视频观看，直觉告诉我，大舅墓地一定与李安的二叔为邻。随即致信中央电视台，寻求李安联系方式。

看完视频，我又在互联网上搜索李安的相关报道，在翻看她撰写的一篇文章时，我猛然发现文章中的一张墓碑图片上，刻着的竟是大舅的名字。（点击阅读李安的故事：《美国国家公墓埋葬57位中国军人，他们都是富二代 | 止戈出品》）

大舅的墓碑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激动地大声喊道：“啊，不会吧，这也太巧了！”家人奇怪地看着我，我指着手机中的照片说：“这是大舅的墓碑，找了三十年啊，终于找到了！” 

那墓碑上刻着的，是大舅名字的韦氏拼音，一般人都看不懂，但我这么多年寻找大舅，研究了很多资料，因此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即，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家，大家都激动不已。两天后我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最终确认大舅葬在布里斯堡国家公墓，位于美国德克萨斯州埃尔帕索（EI Paso）市。

这一天，我们全家悬在心中70多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大舅还有三个弟、妹尚健在，得知大舅的墓地后，三个老人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因年迈无法前往，便嘱咐子女前去，我和表哥白国正决定先行前往祭拜。

大舅尚健在的三个弟、妹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在心中和已经过世的母亲说：“妈，大舅找到了，儿子代您前去烧纸祭拜，您可以放心了。”

母亲是大舅的二妹，当年他们兄妹感情很深。母亲性格内敛话语不多，但我知道在她心中，大哥一直是她无法言说的伤痛。

2018年9月4日，在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签证处。当我和表哥向签证官递交了赴美的面签资料，眼前这位女签证官刚刚拒签了两名申请者。她并没有急于翻看资料，而是询问我们两人前往美国的理由。

当我们述说了赴美原委时，签证官目光紧锁，突然坐直身子，片刻后，没有翻看任何的资料，很认真地拿了张通知函盖章放行。并给我们送上祝福：“一切顺利！”

从签证开始，这一场迟到70余年的赴美祭拜，我们的感受是别样的。

达拉斯边检处，两鬓斑白的边检官对我们询问的很仔细，细到大舅所驾机型。

最后边检官一脸诚恳地说：“请原谅，我不是刁难你们，而是你们为近一个世纪前的事来访太让我感动。我见过的中国人自由行都是玩玩玩、买买买。衷心祝你们在美期间顺利！”

在埃尔帕索酒店，与两个来自休斯敦的美国人闲聊，他们惊讶地问：“七十多年了，你们只为这个而来？”

墓地和想象中太不一样，近五万墓碑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空旷而一眼望不到边的天际间，尽管在问讯处电脑上已经有墓碑所在区位，但要找到绝非易事。

幸亏正在祭奠的一位老人耐心帮助，根据年代推测到中国军人墓地的区位。“应该在东南角”，他说。

在老人的帮助下，我很快在墓碑丛中找到了大舅的墓碑。

见到墓碑的那一刻，心跳加快，心情激荡，想起大舅孤零零地在这个异乡躺了70余年，想起全家苦苦寻找了三十年，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我和表哥一下便跪倒在墓碑前，刚说出一句“大舅，我们终于找到您了……”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按照中国的风俗，我们代表全家进行了庄重的祭拜，上香、祭酒、三叩头，并依次用手机播放提前录制好的家人的祭词：

“

致祥大哥：

我是你的二弟全福，1937年你离开家时我刚五岁，记忆中有一点你的印象。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候，你抛下父母，别妻离子，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抗日战争的滚滚洪流中。

你走后，咱爹娘经常为你烧香拜佛，祈盼你能早日平安归来，不料想，几年后却得到你在美国牺牲的消息。这一噩耗让全家人悲痛万分，肝肠寸断。你的儿子宝清后来也因病不幸早夭。

七十多年来，你的弟弟妹妹，以及后代一直千方百计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你的安葬地及牺牲的情况……你是抗日英雄，是全家人的骄傲……待时机成熟，一定让你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致祥大哥安息吧！

弟全福叩拜

”

除了三舅的悼词，还有小舅一家，以及大姨一家的的悼词。我想，大舅在天之灵，听到自己亲人的声音，一定会倍感欣慰。

跪在墓碑前，表哥讲述了白家近几十年的大事，我则对近一个世纪的国际、国家发展进行了描述，请大舅安心。

白家六兄妹与家人合影

我告诉大舅，虽然在特殊年代，全家因为他国民党军人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曾在工作、学习上受到影响，但全家人从没埋怨过他，在我们的心中，他永远是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

我和表哥祭拜大舅

祭拜大舅后，我现场联系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小舅，小舅非常激动，他说自己出生的时候虽然大哥早已出门抗日，兄弟俩从未见过面，但在白家长辈的讲述中，他从小就对大哥十分崇敬，如今终于在有生之年找到大哥的墓地，他表示十分欣慰。

随后，我们又一一祭拜了和他一起埋葬在那片墓地的其余51名空军烈士。一模一样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这是我们在赴美前就想好的，祭拜大舅的同时，也要祭拜其他英烈。他们和大舅一样，当年都为了国家献出年轻的生命，却一直孤零零地留在这异国他乡70多年。

我们希望，迟到四分之三世纪的祭拜能让早逝的先辈们有所慰藉。

找到大舅墓地之后，家人心中还有另一个待解的谜团——他在美国究竟是怎么牺牲的？

当年的死亡通知只说是空难，但具体情况并未提及。我根据李安女士提供的机构名称，给美国“航空档案调查与研究”网站发去邮件，订购有关大舅的飞行事故报告。很快，对方回复我：白致祥的失事报告找到了。

根据资料记载，1943年6月22日，大舅作为空军学员，与同学从印度孟买乘轮船赴美，一个月后抵达纽约，后奔赴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美军陆军航空兵基地受训。

大舅在美国训练时驾驶的BT-13A飞机（资料图）

5个月后，1943年12月20日早8:15，少尉飞行员刘静渊和还是飞行学员的大舅，从马拉那机场起飞训练。有目击者称，约9时，飞机飞至皮奈尔县上空8000英尺（约2600米）的高度，突然，飞机开始旋转并下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直接撞击地面。

飞机坠毁后，教官刘静渊的尸体在飞机内，大舅的尸体则在离飞机残骸三米远的地方。

事故报告称，这场空难事故原因未定，“没有迹象显示他们任何一人曾试图打开降落伞。”

我第一时间将失事报告发给全家人，70余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三个老人知道后，连觉都睡不着。我90多岁的大姨一直不停掉泪。

 当年牺牲空军下葬仪式（资料图）

我后来才明白，为何母亲会误认为大舅葬在费城，因为老人们都不会英文，大舅在凤凰城（亦称菲尼克斯）附近受训并失事，70年前的国人简化城市名，凤凰城就成了费城，其实两地相差约3000公里。

从美国祭拜回来后，我从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得到消息，在志愿者的努力和媒体帮助下，已陆续为像大舅一样的24名空军烈士找到家人。

龙越的工作人员为我们这些空军烈士后人组建了微信群，我们彼此之间，犹如亲人一般，我也从中了解到一个个心酸的故事。

烈士闾儒香是家中长子，也是独子，外甥女胡汉华说：“舅舅躺在美国的公墓，已整整74年，没有人去祭奠，想起来真是悲惨兮兮。不是亲人们不想去纪念他，而是不知道，不知道他在何方。”

 空军烈士闾儒香

烈士高锐和大舅牺牲的原因一样，当年得知高锐在美国牺牲后，高锐的弟弟瞒着父母去领回遗物，还冒充哥哥高锐继续给年迈的父母写信。

烈士李益昌也是家中老大。在美国受训的7个月中，李益昌还曾寄回好几封家书。天天祈盼他早日归来的家人，最后收到的唯一遗物是一支派克笔，当年，李益昌就是用这支笔给家人写信的。

每听到一段往事，我的心就会跟着痛，因种种原因，长辈们未能去南京领取大舅的遗物。他的遇难通知书，也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这种感受，没有亲身经历，实难感同身受。

空军家属赴美祭拜团

2019年5月11日，在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和李安女士的精心组织下，酝酿数月的“2019中国空军家属赴美祭拜团”终于成行。我们家再次派出我的两个哥哥随行祭拜。

这次共有8位烈士的家人前往祭拜，当年这些年轻的中国空军绝大多数未婚，没有子嗣，同辈的兄弟姐妹也多是90岁左右的老人。祭拜团代表全家出行的多数是空军的侄儿、侄女或外甥，平均年龄60岁，年龄最大的71岁。

哥哥在微信上告诉我，正式祭拜的前一天，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墓园先行祭拜。墓园里突然出现多个黄皮肤的面孔时，工作人员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注视着这群远道而来的中国人。

我的两位哥哥来到大舅的墓前祭拜

大家在偌大的墓园徘徊寻找，最后在墓园的一角停下脚步，上香、磕头、鞠躬、祭酒、抚碑哭泣。

那片中国空军的墓地，孤寂地立在那儿70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前来。当亲人们哭喊着扑向墓碑时，久旱的沙漠地区竟然下起了黄豆般大的雨滴，这种短暂的局部小雨，在当地十分罕见。

有时候，让人不得不相信万物皆有灵。当天下午，当有人再次返回墓园，准备把被风吹散的花用土填埋压实时，天空又下起了大雨，雨滴滴落在大理石的墓碑上，狂风中摇曳的菊花虽然看起来脆弱，却一直迎风不倒。

美国当地时间5月13日，16名烈士家属，以及志愿者、当地华人社团、媒体等，共同参加了隆重的祭拜活动，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为祭拜活动下半旗致哀。 

陵园为空军英烈降半旗致哀 

墓园里，长眠着43000余名牺牲在不同时期战争中的军人，不仅有美国军人，还包括中国、德国等国家的军人。

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布利斯堡国家军人陵园主任詹姆斯·波特说，70年来，陵园一直悉心照顾着这些中国空军飞行员的墓地，也会一直照顾下去。

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侨务处处长葛明东说，今天他和同事代表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馆，也代表中国政府来参加这个隆重的纪念仪式。这些飞行员们的牺牲，是全中国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祭拜团为陵园管理处送上远征军娃娃兵雕塑

这次祭拜团还前往协助出具中国空军失事报告的Craig Fuller办公室，Craig Fuller是一位民间空军历史收藏爱好者，很多年前开始搜寻飞机残骸，到后来开始了对飞行员的研究。

这里收藏了很多飞机残骸，其中就有范绍昌烈士当成训练失事的飞机残骸，看着激动不已的烈士后人，Craig Fuller小心翼翼剪下一小块，签上了名送给烈士后人。

这块承载着历史和思念的碎片，是中美志愿者联手为烈士寻亲的最佳见证。曾经中美并肩作战，抵御侵略，今天我们也不该忘记这和平的来之不易。

范绍昌失事飞机残骸

从1941年10月开始，送第一批中国空军飞行员到美国受训，美国前后培训了866名中国飞行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美国接受各类与空军有关训练的中国公民达3553人。

大舅19岁离家，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把用过的镇尺，上面刻有苏东坡名句：与山间之明月。

我想，这不恰似这些为国献身的年轻空军短暂一生的写照吗？平凡中闪耀着永恒的光辉。

文中照片除资料图外，由梁清文及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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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寻找战争失踪者”项目负责人刘群是一位80后，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她和她的团队做了大量工作，寻找英烈后人。她说，我们这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知道战争的残酷。这里的每一位先烈为抗日救国葬身他乡，我们不能忘了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还会不遗余力积极寻找另外30余位空军英烈的后人，尽快让他们“见面”。

葬在美国的57名中国空军名单

葬美空军还有30余人没有找到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