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竹(水彩画)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1979年我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短篇小说《我爱每一片绿叶》,这之前我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是安排为头题的,反响强烈,次年中国作家协会恢复建制,举办了全国第一届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班主任》的读者投票数量最高,专家评议中,据说争议也不大,后来有现场工作人员告诉我,当时刚恢复名誉的老作家丁玲在评议会上是这样发言的:“《班主任》第一,没问题了。现在要讨论的是,第二名评给哪篇?”结果公布出来的获奖名单,《班主任》果然第一。1979年开春正式颁奖,当时健在的作协主席茅盾,将奖状递到我手中,目光中对我充满肯定与鼓励。现在优秀短篇小说的奖项已并入鲁迅文学奖中。
《我爱每一片绿叶》虽然也被刊发,却远没有《班主任》那样的待遇,那期刊发了很多个短篇小说,我的这篇被放在最后。据说当时主持日常工作的一位副主编,很不看好这篇东西,大概是看在头年《班主任》获奖且头名的面子上,捏着鼻子放行的。这篇小说写了一个性格古怪、不合群的教师,教学很好,私生活你也不能说他道德上有问题,但实在令人从旁看去太过另类。小说的立意,开篇就点出来了:“每当春夏之际,我常常仔细观察那些躯干粗壮、枝叶扶疏的阔叶树。我发现,从同一棵树上,很难找出两片绝对相同的绿叶。我常想,只要是绿叶,不管大的、小的,形状标准的、形状不规范的,包括被蛀出了瘢眼的,它们都在完成着光合作用,滋养着树。望着树冠上的万千绿叶,一股柔情从我心头漾起。我爱每一片绿叶。”这篇在那期忝列末位的小说,没想到依然得到不少读者的欢迎,专家的眼光呢?比我大十九岁的作家林斤澜看了跟我说:“还可以修得更好,但比《班主任》有进步,艺术性提高了。”作协领导之一也是著名评论家的冯牧跟我说:“好。应该放在头题。”后来这篇作品也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我在《班主任》之后,又发表了《醒来吧,弟弟》《爱情的位置》,都是在小说里提出重大的社会问题,然后试图通过人物和故事,去揭示解决问题的路径。虽然这种写法在那个历史阶段很让一些读者待见,也很得一些评论家肯定,但我很快意识到,那样写下去,会越来越困难,文学的本性,到头来还是要探究人性。自《我爱每一片绿叶》以后,我的写作开始有了转折,不再强迫自己去通过小说提出重大社会问题,更不再不自量力地通过小说去开相关药方,我努力去还原生活的真实,去讲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去捕捉时代进步的足迹,通过情节与细节去挖掘个体生命灵魂深处的东西,去弘扬存在于民族传统、公序良俗中的善美,于是陆续写出了《到远处去发信》等短篇小说,以及《如意》《立体交叉桥》等中篇小说,1984年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因为具备了“小说应该富有创意性的美感”的自觉意识,在小说的叙述方略上,采取了就空间而言基本上就是北京钟鼓楼下的一个杂院,就时间而言就是1982年早上5点到下午5点这六个时辰,就事件而言基本上就是一场世俗婚礼,我把自己的这种叙述方略叫做“橘瓣式”,就是看上去有若干“橘子瓣”,各自有自己的故事,但这些“橘子瓣”整合起来,又构成一个整体,由同一时空的“橘子皮”包裹起来,形成一个独特的艺术品。《钟鼓楼》在1985年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到1985年,我的创作热情高涨,陆续刊发出了《5·19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王府井万花筒》等纪实小说,反响都不俗。而且我的住房条件连升两级,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我开始在自己书房中摆放观叶植物。到南方采风时,见山上的竹子美丽,说了句“要是在书房里种上竹子该有多好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结果返京时,当地的一位文学爱好者,竟抱来一小盆竹子赠我,说是从山上挖来的,希望能在我书房里给我增添灵感。坐火车,相当不易地运回家里,有人跟我说,山里野竹,怕是养不活,没想到,换了若干次盆土,修剪了若干次,它竟顽强地一直存活到今天。我给它留下一幅水彩写生。后来我书房里又陆续增加了绿萝、蕨草、万年青、巴西木……既然我早就宣谕“我爱每一片绿叶”,那么,顺理成章,我就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绿叶居。
是幸,还是不幸?没想到的是,1986年,虽然我自己几次推辞,仍然被从北京市文联调到中国作协《人民文学》杂志担任了主编,一直想潜心写作不愿旁骛的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劳务状态,好几年里,我的创作难有起色,直到1990年被免去主编职务,才又可以在书房里撒欢,1983年起,我开始使用电脑写作,曾在一篇随笔里写道:难忘那一夜,写作停顿时注视巴西木,忽然发现好几片长叶的叶尖上,都凝着水珠,使我眼睛一亮心中一震;那静夜里默默凝出的珠滴,显得醇厚而鼓胀,缀在叶尖上毫无坠落之势。我望它,它显然也在看我,我们相对无言,但魂魄交融。
我的静夜写作,不也是在凝珠吗?……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喧嚣,静谧处是越来越少,声光色电的“夜生活”越演越烈,“不夜城”乃是一种美称,然而我还是喜欢静夜,喜欢在静夜里默默地凝珠。时常暗祷:在尽兴地投放沸扬的人际斡旋之后,能保有一份单单属于自己的寂静,不受干扰地从生命本体深处凝出自己的珠来——一滴,一滴,再一滴……
水彩画绘制/刘心武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