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听说北京大兴团河行宫修复完工并开放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前去一观。读大学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莫名兴奋,曾拉上同伴专门乘车前往,目睹一片断壁残垣与稗草丛生的荒园令人感喟良久,还写了一篇小文。后来就听闻大兴区准备组织修复的消息,这一等,倏忽间我就已人到中年。我说不出这个园子究竟哪里吸引我,多少是受寻故癖作怪驱使。人们对原本存有而后消亡的史迹总不免心存叹惋,不过有时古迹的凋残衰败反而具有一种另类之美。
修复团河行宫似乎没有出现以往建筑学家与考古学家常见的争执不休,意见出奇一致的情况下这座荒园得以脱胎换骨。尽管行宫地处城市中轴南延长线一侧,但交通不算十分便利。我从新宫地铁站出来改乘一辆双层巴士徐徐前行,辗转进入团河路之后道路陡然变窄,只有双向两车道,留给非机动车的位置近乎于无。我推想这很可能是当年连接新衙门行宫与团河行宫的一条御道,虽改由沥青铺就,但仿佛仍能想象出乾隆帝乘坐銮舆缓缓行进于此的景象,无非是将两旁的屋舍楼宇替换成一片苍莽旷野,行道两排垂柳稀稀疏疏地交替掩映而过。公交车停在团河行宫站,下车即见路旁的虎皮石墙,与回忆大体相当。沿墙步行百余米就看到行宫入口,左右悬挂大兴区博物馆和南海子苑囿博物馆两块牌子,再加上遗址公园的定位,这里相当于一园两馆。
距上一次到团河行宫大概有二十年了,记忆中那是一个初夏午后,彼时游人稀少,大概因荒废的缘故,园内并没有值得称道的景观,也无名气,只能吸引周边居民作为饭后暇余的散步场所。园内原有东西二湖,惜湖中无水,尽显颓败。如今整修一新的大宫门赫然在望,四柱三楹的宫门与石狮古拙而夺目,在秋阳碧空映衬之下果真有几分动人。新园开放前媒体不乏宣传报道,然而到访者仍不免寥落。历史上的团河行宫,是乾隆帝为治理永定河水患着意疏浚凤河上游源头团河而建,一如当年营建西郊清漪园最初也因治水。工程清淤挖出泥石堆砌成丘,已然具备造园的山水形势,再添建若干馆轩就已齐全,好大喜功的弘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大好机会。况且南苑此前三座行宫均为祖辈所建,本朝盛世又岂能没有一座与之匹配的行宫呢?团河行宫就成了南苑四行宫中最为丰赡富丽的一座。他本人形容“泉源畅达,清流溶漾,水汇而为湖,土积而为山,利用既宣,登览尤胜”。在“皇都第一行宫”的名号之下,团河行宫达到历史巅峰,“真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大兴区历史文化展
印象中宫殿区那时曾是一片沟壑纵横、瓦砾遍地的面目,如今被拔地而起三进两路严整殿堂所取代。宫门内两侧倒座房及东西朝房均改作展厅,集中展示大兴区历史文化和古代宫廷苑囿文化,里面不乏瓷器舆图等工致文物,很好地承担着博物馆宣教职能。如果留心驻足,确有不少收获,只可惜展厅空间局促,若团体参观难免进退失据。所幸目前访客稀疏,独自观展氛围恰到好处。不过由于新建之故,室内漆味甚浓,总有人进入不久即掩鼻而去。二宫门内是供皇帝居园理政的璇源堂院落,堂前由太湖石堆叠起形似天然的山峦遮挡中线。此山名云岫峰,洞内原本回环曲折,曲径通幽,只是今日假山石人工堆砌痕迹颇重,也无乾隆题写的“云岫”二字。璇源堂作为书堂,室内陈设没能按历史原貌恢复,仅仅改成玉器展示厅。这也是大部分重修古建普遍面临的尴尬,建筑外观易修复,而室内原貌则难以还原,只好改作他用。绕过璇源堂为涵道斋,前堂后寝格局明显,室内开辟成燕京八绝展厅。内容上虽呈现地方特色文化,可惜独与行宫主题毫无关联。这些厅堂原本的乾隆题匾均未保存,如今檐下只得暂付阙如,以旁立指示牌说明。好在穿过涵道斋宫殿区就已结束,去看看苑囿区吧。
行宫二宫门
涵道斋后身儿是三间开敞抱厦,名鱼乐汀,此处原为观赏后湖的最佳地点。站立于此,眼前豁然开朗,连檐通脊的建筑群消失不见,代之以草木丰茂的幽谷山林,有如穿过山洞蓦然进入桃花源一般。迎面还是那座东湖湖心岛上的标志性建筑翠润轩。这是团河行宫八十年代最早修复的建筑之一,无论当时还是如今始终是全园的一抹亮色。整个东湖位居宫殿区北部,就像故宫御花园安排在宫室尾声。湖中置一小岛分割湖水,使东湖整体近似葫芦形轮廓,葫芦口正对宫殿区,大有古人追寻壶中天地的道家意境。岛上独有三楹敞轩,是整个苑囿区的点睛之笔。无怪乎乾隆题诗称颂“时霏细点未云晴,露缀林枝滟水晶。翠是本来润新得,疏轩今日不孤名”。这翠润轩是行宫里最具人气的网红打卡地,因方位绝佳,惹得游人纷纷汇聚留影。记忆里的图景似同眼前别无二致,还是那座孤峰兀立的华美佳构,还是四围草木葱郁成荫,还是天性幽雅的贵族气度,还是枯湖见底杂草横生。尽管行前已知晓行宫内没有恢复水景,但当我见到干涸的湖底仍不免有几分失意。缺少湖水的团河行宫,几乎失却大半的美。
翠润轩
继续西行,沿西湖堤岸漫步,环湖错落分布有供奉龙王的珠源寺,行宫唯一原始建筑御碑亭,饱览夕照的归云岫,观赏水鸟的狎鸥舫,暮夜玩月的濯月漪及大小船坞各一。无奈这些地方大多门户紧闭内里空洞。西湖本是行宫最大一块水面,沿湖景观也写仿苏杭园林而建,其意境依旧被干涸而荒芜的湖床所侵蚀将尽。有人由此戏称西湖为一巨坑。园林无水实在是团河行宫最大缺憾,同全盛时行宫原状无法同日而语。西湖原本由九十多处泉眼汇聚成团泊,流出行宫注入凤河,如今萋萋荒草下料已难觅昔日水源。我询问工作人员,他们也不知湖中何时注水以及是否会注水,俨然又成了悬而未决需要时间的难题。虽同属历史上的南苑,但离此不远的南海子公园每每游人如织,或许最大原因在于那里恢复了万顷碧波的湿地景观。无论游牧或农耕,我们总爱临水而居。西郊颐和园有景曰水木自亲,说的是建筑也说的是人。我坐在湖堤长椅远眺良久竟不忍离去,想起此前凭吊荒凉行宫那篇小文中有一句话:这里曾经的威仪与盛名使我突然惧怕了时间。晚清以降,许多胜迹或亡于炮火,或毁于匪盗,这种劫掠兵燹接踵而至、连绵不绝,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随着历史的遗弃轰然坍毁、一蹶不振。它们似乎总逃不脱毁伤之难。开头有多荣耀结局就有多凄凉。而从另一方面思考,或许湖中无水才刚好对应此园遗址二字,以干涸凸现沧桑。日近长安远,保留一分残缺遗憾反而有种别样的味道,唯独对建造者是种莫名巨大伤害。
样式雷专题展
忽然记起此前宣介行宫内有样式雷专题展,一路走来却不曾见到,恐方才遗漏。于是起身返回宫殿区,终于在璇源堂东西配殿找到。“样式雷”是清代雷氏建筑世家的誉称。从江西永修走出的雷氏家族自清康熙年间起二百余年,共计八代几十人供职清廷样式房,主持参与皇家各类建筑工程。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第一代雷发达年逾六旬北上谋生,参与皇家宫苑营建,因技艺出众得到皇帝赏识,担任皇室建筑设计工作供职样式房,从那时起他和他的后代专门负责皇家宫殿、衙署、坛庙、园林、行宫、陵寝、兵营等工程的设计,绘制图样制作烫样。他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以庞大家族为集合体,专为皇家建筑服务的建筑世家。有清一代圆明园、天坛、避暑山庄等长长一大串建筑名单的设计都出自这个家族之手。以南苑范围来说,其中的行宫、庙宇、舟舆、室内装潢都是这个家族的杰作。单以庙宇论,南苑元灵宫、德寿寺、宁佑庙、南顶娘娘庙等所有寺庙均为样式雷设计。这个家族仿佛能够满足君王关于建构的一切梦想。尽管随着清王朝覆亡,雷家风光不再、隐入尘烟,但雷家世代保存内容丰厚的建筑图样、烫样和文字档被重新发现,前几年国家图书馆专门组织整理了卷帙浩繁的样式雷图档,首批出版九十余函,蔚为大观。这些精致的图档向世人宣告,中国古代建筑不仅有设计规划,而且设计语言丰富多彩,具有极强的独特内涵且技法先进。正因如此,样式雷图档在世纪之初入选《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五年后又入选《世界记忆名录》。南苑德寿寺被毁后仅余双碑存世,文物部门认为该寺文化历史意义重大,计划重建,几乎全赖样式雷家族留存图档一砖一瓦复原如初。眼前的团河行宫亦是如此。
此时对复建团河行宫用意瞬间了然。样式雷图档不应仅仅躺在故纸堆里供人瞻仰,藏在象牙塔中专供探究,还当加以活化应用于再现历史。团河之水荣枯盈亏在时间长河中只是一弹指顷,未来不论何种外力将其摧毁几度,只要样式雷的图档在,就可以一次次焕然重生。只要有关团河行宫的记忆还在,它就会一直存在,不论是建筑实体还是虚拟AR,均能延传不息。当初伴我来此同游之人今已不知身在何方,想到此不禁哑然失笑。物事更迭,朝不虑夕。人们常说一到雪天北京就变成了北平,放之团河行宫,恐怕也就没那么绝对了吧。
2024.4.14
作者:史宁
文:史宁图:史宁 提供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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