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公众号“科幻百科”原文作者“钟天意”,以获得原创作者转载同意、部分节选。
Part.1
如今距王小波逝世已有二十二年,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却仍旧没有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并不属于任何流派,但他的创作和死亡无疑是整个九十年代中举足轻重的文化事件
或许属于王小波的永远是这样一个角落——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这些称号来自于李银河对王小波的那篇著名悼文,同时也框定了人们对王小波的想象。
王小波的一系列头衔中并无“科幻作家”,但他确实写过带有敌托邦色彩的幻想小说:其中,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于1995年发表于《花城》杂志,此时距离王小波生命的终结还有两年。
从内容上来看,《未来世界》有大量对《黄金时代》的重复:压抑乃至荒诞的时代背景;大量铺陈,甚至对情节发展举足轻重的性爱描写;对政治“黑话”敏感而戏谑的效仿。
Part.2
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再就科幻的概念啰嗦几句。尽管对科幻小说的定义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无可动摇的:科幻小说是一种具有强烈意识形态(或者说,意识形态颠覆性)的文类。而最明显体现这一特点的,便是乌托邦与敌托邦小说。
参考科幻批评家达科·苏恩文的定义,我姑且将文学中的乌托邦定义为“对或然历史的一厢情愿的良性建构”。这个定义的反面中延伸出的便是敌托邦小说。
“敌托邦”这个词意味着走向反面失序的乌托邦
按照苏恩文的定义来说,乌托邦“总是认为自己不够好”,因而在小说中总是处于成长和完善期;而敌托邦则不同。它最大的特点便在于,永远都在一开始勾勒出一幅看似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的蓝图。
把《未来世界》归为敌托邦小说,并不是因为它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未来。如果按照对科幻的一般性认知来看,科幻中对应用科学,也就是技术,需要进行广泛的认知与构想——那么在《未来世界》之中,我们必然无法忽视其中“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以下简称‘公司’)”的存在。
在这个未来世界中,唯一具有未来感的便是“公司”,讽刺的是,这个世界中并没有任何科技上的进步,有的只是高效精准的管理体系。但如果我们将管理学也看做应用科学的一种,那么“公司”的设计便是这篇小说中最大的价值。
Part.3
回到这篇小说。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位历史学家——一位有执照的,“根红苗正”的历史学家,和其他作家、哲学家、艺术家等等都完全地接受“公司”的管理。他们并非创造者,而是被动的按需生产者。
小说分为两个部分,上篇借“我”正在写作的传记,描写传记的主人公“我舅舅”其人;下篇则转向“我”本人——因为传记写作的过程中“我”犯了“直露错误”,整个人生被打入谷底,并开始接受“公司”的一系列改造——“重新安置”。在“重新安置”过程中,“我”的生活与数个同病相怜的女性发生交集,直至在一场耻辱的鞭刑(重新安置的最后阶段)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甚至还能像以前那样写书”为止。
让这个故事脱颖而出的,是王小波的智识与幽默。在文本中“我”凭借历史学家这个身份对这个时代种种怪象的描述与讽刺:
我有关历史的导向原则,还有必要补充几句。它是由两个自相矛盾的要求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学的研究、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好的结论;其二是,一切上述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坏。第一个原则适用于文化、制度、物质生活,第二个适用于人。这么说还是不明白。无数的史学同仁就是因为弄不明白栽了跟头。我有个最简明的说法,那就是说到生活,就是今天比过去好;说到老百姓,那就是现在比过去坏。这样导出的结论总是对我们有利的,但我不明白“我们”是谁。
Part.4
上篇中的“我舅舅”是个颇为有趣的人,在他身上存在着种种矛盾:他是个数学天才,有着健美先生一般强壮的体魄,但却偏偏有颗衰朽的心脏。小说中提及舅舅的数学成就之处寥寥,但总是不厌其烦地描写他的肌肉:
我舅舅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我已经说过,我舅舅是虎体彪形的一条大汉,赤着上身很好看。
她只顾看我舅舅宽阔的胸膛,深凹的腹部,还有内裤上方凸显的六块腹肌。那条内裤窄窄的,里面兜了满满的一堆。
肌肉这个意象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同样是历史的:中国引入健美运动是在上个世纪初,其理念在于通过锻炼体魄来破除“东亚病夫”的招牌。当时的进步杂志甚至公益广告(如戒毒、戒嫖等)之中,随处可见赤裸上身,肌肉强健的男子,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面黄肌瘦,不成人形的“大烟鬼”。这其中寄寓着对中华民族未来的美好愿景;
而在《未来世界》中,舅舅尽管有饱满的胸大肌和伟岸的阳具,其身体却衰弱不堪且有严重的心脏病。健美的身躯就像花哨的铠甲,包裹着舅舅怯懦卑贱的内心。
王小波本人身材不算壮硕,形貌更实在算不得赏心悦目,但他是九十年代至今公认的“文化巨人”;舅舅更像是王小波本人的反面,健美的身材无法为他带来解放与拯救,反而使他被阉割过的精神显得更加可悲。
文章中的“我”呢?我身体苍白消瘦,是根所谓的“豆芽菜”,曾试图锻炼身体又吃不了苦。但“我”稍微懂得一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之道,所以“我”在“公司”里终究混得还算不错,有房有钱,还给自己买了台小赛车。
尽管撰写舅舅的传记使我的生活一落千丈,但这很难说是一种悲壮的反抗,更像是出于隐藏的叛逆之心所做出的一点儿危险的试探。这次越轨的写作直接将“我”的生活打入谷底,所有的财产都被“公司”没收,本人也被迫接受“重新安置”,为“公司”做着捉刀手等一系列屈辱的工作。在接受过鞭打屁股的终极羞辱,重新回到社会之后,“我”的精神阉割手术也正式宣告完成,如结尾所写的那样:
我甚至还能像以前那样写书,写《我的舅舅》那样的书,甚至更直露的书……但我完全懒得写任何书了。我还有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我很爱她。但她对我毫无用处。我可能已经“比”(被动地成为同性恋)掉了。
Part.5
在《未来世界》之中,充满了经典敌托邦和黑色幽默小说的影子:隐藏的摄像头,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全盘瓦解,似是而非相互矛盾的法律与规则。在《1984》中,操纵这一切的是“老大哥”,一个无孔不入的集权政府;而在《未来世界》中,老大哥变成了为隐藏在幕后的集权政府打下手的“公司”。
《1984》中描写在特权金字塔之中,塔尖的成员可以享有更多利益——比如喝真正的、上好的咖啡;而“公司”——实在让我无法不联想到国企——则总是留下无数的空子等着人钻,让人情世故有喘息的空间。“我”得到哲学资格证时的经历便印证了这一点。在哲学博士答辩中的过程极为有趣,摘抄在这里:
众所周知,我是免了资格考试去拿哲学博士的,这种情况非常的招人恨。学位委员会的人势必在答辩时给我点颜色看看,故而做什么论文十分关键。假如我做科学哲学的论文,人家会从天体物理一直盘问到高深数学,稍有答不上,马上就会招来这样的评语:什么样的阿猫阿狗也来考博士!学两声狗叫,老子放你过去。我作的是历史哲学论文,结果他们搬出大篆,西夏文,玛雅文来叫我识,等到我识不出来时,他们便叫我自杀。我赖着不肯死,他们才说:知道你有后门我们惹不起。滚吧,让你通过了。
所谓的“后门”指的是一位在体制内工作的学妹。当时“我”的历史执照已经被连续记过,不得不为自己另谋后路,因此想到找这位关系暧昧的学妹来“走动走动”:
等到午餐时间,我和她去吃饭,顺便把给她买的绿宝石项链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小子,不犯事你是记不得我呀。我当然记得她,她是个真正的虐待狂,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如果求别人有用的话,决不能求她;但我的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洞,不求不行了。我说:我想考张哲学执照。她说:有事晚上到家里去谈吧。钥匙在老地方……带上一瓶人头马。
最后这场闹剧以“我”扮演“臭老九”,师妹扮演“红卫兵”的SM游戏告终,“我”也成功得到了执照。正是生动形象的受贿/走后门/托关系,让这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更为可信:虽然在此联系到人情社会等问题显得有些跑题,但还是容我指出:这种可信的细节好比烙铁。它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制度肌体上刻下了自己的烙印,因而它对中国的读者来说是有效的。我们并不缺少对各种极端敌托邦社会的想象,但唯独缺少让这种想象与本土化的经验黏合的契机。
Part.6
总的来说,王小波的写作是在处理文革历史与经验,但通过将文革经验以科幻的形式改头换面,他早已跳出了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时代所开拓的写作方式。
邓晓芒曾指出,文革是一场有人欢喜有人愁的运动,只是由于在这场运动中,每个整别人的人到头来都挨了整,所以它才不像过去那些运动一样总是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而遭到了“全盘否定”。这个评价可谓犀利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