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多数中国人来说,中亚意味着戈壁沙漠和干旱缺水,但有两个地方除外,其一是伊犁河谷,其二是费尔干纳盆地。伊犁河谷为中国与哈萨克斯坦共有,如下图所示介于天山主脉和博罗科努山之间,悠悠伊犁河从两山之间流向巴尔喀什湖,形成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费尔干纳盆地位于伊犁河谷以南,距喀什地区一步之遥,在地形上被库拉马山、费尔干纳山和天山山脉包围,仅西南方向留有一条狭窄走廊与外界相通。毫无疑问,这样的地理环境在气候整体干旱的中亚地区颇为难得,而两者相较之下你会发现费尔干纳盆地的条件更为优越。
伊犁河谷因两条山脉形成的喇叭口正对西风带而获取大量沉降雨水,可惜半封闭的结构也使得来自北冰洋的寒流不能完全止步于山体之外。与之相比,费尔干纳盆地近乎合围的地理结构在最大程度上阻止了冷空气的入侵,同时由于纬度更低,这一地区的日照时间也普遍长于北方。在域内河流的对比上,流经费尔干纳盆地的锡尔河年径流量高达400亿立方米,是伊犁河的两倍。如此一来,“温度高”、“日照长”、“水量大”三者共同作用下便造就了费尔干纳盆地全年超过210天的无霜期,这不正是发展农耕文明的理想之所吗?
时至今日,伊犁河谷的人口不过百万,费尔干纳盆地却已将近千万,而后者的面积仅为前者的十分之一。让我们把时光倒退至两千多年前的汉代,此时西域都护府尚未成立,大汉帝国的疆域还停留在河西走廊以东。尽管年代久远,史料欠缺,但可以肯定的是中亚在这一时期发展出了毫不次于华夏的高度文明。受制于新疆特殊的地理环境,诸如楼兰、精绝等西域城邦大多沿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散布,其规模大小取决于绿洲面积,因而很难形成地区大国。但再往西越过帕米尔高原之后情形就变得完全不同,一个拥有大小城池70余座,常备士兵多达6万的区域强国映入眼帘,它就是大宛。
大宛国疆域覆盖整个费尔干纳盆地,这显然不是一个城邦国家所能达到的规模,而汉武帝两次西征大宛的不利局面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个国家的强大实力。实际上联想到早期的亚历山大东征,再加上汉人对大宛的点滴记载,我们有理由相信大宛极可能是本地居民希腊化的产物。亚历山大的兵锋从马其顿出发,越过黑海海峡之后一路向东,沿途建立无数的亚历山大城,而大宛首都贵山城在中亚文献里的翻译就是“亚历山大里亚”。统一的亚历山大帝国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因此我更愿意相信大宛是帝国瓦解后崩落出的一个碎片,汉武帝的主要对手其实是希腊文明武装下的土著强权。
公元前104年,汉宛之间因“天马”一事闹翻,武帝发兵大宛。鉴于之前赵破奴以数百兵力攻灭楼兰,汉朝对西域诸国的战斗力极为轻视,在刘彻的想象中大宛应该与楼兰、姑师这些国家并无太大差别。即便考虑到大宛是一方霸主,此时派给李广利几万刑徒,外加6千附庸胡兵也应该足以应付,但可惜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很快就要为他的一厢情愿付出代价了。大宛西距汉朝一万里,与前面提到的楼兰还隔着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如此遥远的距离首先对后勤就是一大考验。而当李广利带着这支军队费尽千难万险抵达大宛边境的时候,面对的却是经过严密设计的希腊城池,守军几乎不费多少力气就击溃了汉朝的远征部队,第一次西征就此失败。
愤怒的武帝一面严令李广利不准后撤,一面举倾国之力支援前线,最终在靡费无数人力财力之后换来了大宛的屈服,不过这种屈服在今天看来更像一种“有条件投降”。大宛更换了一位亲汉国王并附送3千匹马,而汉军不能再提其他条件,否则对方就与汉朝的敌人联合,拼个鱼死网破。无奈之下汉军撤兵,起初还寄希望于新国王能改善汉宛关系,但事实很快证明这只是文化认知上的差异。高度集权的汉朝无法理解大宛的行政体制,而在希腊贵族看来更换国王太正常不过了。仅仅一年之后,新国王因过度亲汉被杀,汉朝的军事成果付诸东流。
如果说两千多年前的汉宛战争是费尔干纳盆地滋生出的强权第一次同中国较量的话,那么一百多年前浩罕汗国对新疆的入侵就是费尔干纳盆地与中央之国时隔千年的再度交手。历史书上轻描淡写地说到浩罕国军事头目阿古柏侵入新疆,却对浩罕国的位置、面积和人口只字未提,实际上这个伊斯兰汗国在刚建国时仅仅局限于费尔干纳谷地,后期领土虽有扩张,但核心区域从来没有越过这片地界。1865年浩罕军队自费尔干纳入疆,十年后被左宗棠击溃,阿古柏兵败自杀。苏联时代,中亚五国齐聚莫斯科麾下,尽管各加盟共和国亲如兄弟,但精于地缘的俄罗斯人还是利用费尔干纳盆地狠狠摆了“斯坦”们一道。
从今天的边界划分上不难看出当年苏联领导层的鬼蜮伎俩,本是一个整体的盆地被人为划分给三个国家,三方之间互不统属便永远受制于莫斯科。时至今日,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与塔吉克斯坦在费尔干纳盆地犬牙交错仍是拜苏联所赐:乌兹别克斯坦拥有盆地大部,可唯一的出口被塔吉克斯坦占据,外围的边缘谷地则归属吉尔吉斯斯坦所有。如今的费尔干纳盆地早已演化为“中亚火药桶”,尽管“斯坦国”们心有不甘,但一个极易滋生强权的盆地被撕裂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