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帮子”与“高丽棒子”考辨研究

关键词:高而棒子;帮子;《燕行录》;域外汉籍

一、众说纷纭“高丽棒子”

“高丽棒子”是中国人对朝鲜或韩国下人的蔑称。对该称呼的由来,民间流行几种说法,如“土产 说”。朝鲜半岛盛产人参,东北管人参叫“棒槌”,也叫“棒子”,所以高丽参又称“高丽棒子”,慢慢地该称呼成了朝鲜人的代名词。也有的说朝鲜半岛产玉米,东北方言称玉米为“棒子”,因此,他们管朝鲜人叫“高丽棒子”。又有“日本帮凶说”“传统长裤说” 等。还有人将“高丽棒子”的起源推至唐太宗征高丽时期。

针对民间流传的几种说法,韩国学者李根硕给予了否定,他认为“高丽棒子”之“棒子”,即朝鲜语【bangza】”,朝鲜汉文文献作“帮子”“房子”等,指称朝鲜使团的下级随员。对于为何汉语 写作“棒子”这个问题,他认为是因为朝鲜男子的发 髻很像玉米,且朝鲜使者的发型和帽子极具异国风情,给当时的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⑴另一位 韩国学者黄普基也认为“高丽棒子”与“帮子”有关, 他认为中国写作“棒子”源于朝鲜人常拿棒子打人 的现象。⑵刘琳沿袭了“棒子”即“帮子”之说,并试 图进一步佐证黄文的“棍棒说”。⑶我们认为,将汉语“棒子”与朝鲜语“帮子”联系起来考察,这个思路值得肯定。探源工作“首先要有充足的辞书依据, 其次是要真正找到最早的文献用例”。为何中国 文献皆作“棒子”,朝鲜汉籍却只见“帮子”“房子” “榜子”,独不见“棒子”?“使臣棒打下人说”与“男子头饰相似说”显然缺乏说服力。

刘安琪、刘永连认为“帮子”与“房子”不完全相同,“高丽棒子”别有源头。基于中国文献中保留的 “葛兰棒子”,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山东棒子” “关东棒子”等,他们断言“高丽棒子”与“帮子”无涉。⑸但据我们考察,《清史稿》中的“葛兰棒子”并非指人, 乃是地名,因盛产人参,故有此称。李渤田主编《吉林纪略初集》记载:“北为葛兰棒子山,产参。”⑹一个套语的产生,需要满足一个条件,即该套语词汇必须很有特色。“高丽棒子”之“棒子”如果只是众多方言中用以称呼强盗、土匪等的词汇,则何以“山东棒子”“陕棒子”等未成为蔑称这些地区人的套语, 独独“高丽棒子”有此殊荣?显然说不通,唯一的解 释是朝鲜半岛有更显著、独特的“棒子”特点,这就是历史久远的“房子”以及某个历史阶段流行的“帮子”。

二、朝鲜语境中的“房子”

高丽时代的“房子”是宫廷或衙门中的下级官吏。关于“房子”,目前所见到的最早文献,是徐兢 《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二一《皂隶•房子》的记载:“房子,使馆之给役者也。每房自使副而下,以官品高下而为之多寡。其服文罗头巾、紫衣、角带、皂屐, 盖择善供应者为之。观其守法谨甚,又善笔札。高丽俸禄至薄,唯给生菜、蔬茹而已。常时亦罕食肉。每人使至,正当大暑,饮食臭恶,必推其余与之。饮啖自如,而又以其余归遗于家。”⑺可见,高丽时代 的“房子”,生活穷苦,但有一定的书写能力。到朝鲜时代,“房子”的所指发生了变化,范围有所扩大, 不仅可以指下级官吏,也可用以指宫廷侍女。《朝鲜王朝实录》《承政院日记》记载了大量的“房子”, 如《世宗实录》21年5月辛亥曰“初,内资寺婢莫非之母为德寿宫房子”,《中宗实录》22年4月癸丑曰“房子者,侍女之婢也”,《肃宗实录》 27年3月甲寅曰“房子乃各司婢子也”, 《燕山日记》10年8月乙丑曰“宫女只有私自役属者曰房子”。韩国檀国大学东洋学研究所主 编《韩国汉字语辞典》“房子”条即收录两个义项:一为笔者译: 地方官衙跑腿的男下人”;二为笔者译:宫中侍女的一种)”。

高丽与朝鲜时代的“房子”,身份很卑微,而且越 来越接近“贱民”阶层(朝鲜时代把人分成三个阶层, 即两班士族、中人、贱民)。有的是“房子世家”,有的 是罪犯或其家眷被贬作“房子”。《世祖实录》11年9 月己酉:“予不欲暴扬,即黜下,使供房子役,尚不俊 悔,今复为书,使宦官金仲湖传于浚。”世祖欲将宗室李珍、李浚贬黜,服房子役,但二人仍不悔改,终被处斩。可见,李朝宗室也有被贬作“房子”的。

然何以称“房子”?丁若镭《牧民心书》第八编 《吏典六条》之第二条“驭众”:“诸属之中,官奴最苦。侍奴长立阶上,片刻不离,首奴任贸贩,工奴任匠作,廐奴养马而执伞,房奴暖炕而视II ,牧有所往, 诸奴皆从。其劳苦如此,而所以酬其劳者,不过曰庖 奴、厨奴,诸仓之奴而已,所食者即落庭米几苫,岂不 嗟哉?” 口们朝鲜时代的官奴分工不同,职责有差,名 称也不一样。有侍奴、首奴、工奴、厩奴、房奴、庖奴、 厨奴等等,房奴即“房子”。丁若镭曰“房奴暖炕而视圊”,主要负责房屋供暖以及管理厕所。概而论 之,“房奴”似即负责房内事务的仆人。

三、朝鲜语与汉语碰触中的“帮子”

朝鲜文献中还有一类“帮子”。李根硕、黄普基等认为“帮子”即“房子”,刘安琪等认为二者原来所指并不同,后来才趋于一致。我们赞同刘安琪的看法,并在此做进一步补充。通过检索《朝鲜王朝实录》《承政院日记》《韩国文集丛刊》等,我们发现 “帮子”出现的语境一般是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与壬辰倭乱之事相关。在《朝鲜 王朝实录》中,“帮子”只见于《宣祖实录》,共18例, 所有的例子都是壬辰倭乱时与驻扎在朝鲜半岛的明军活动相关的话语。如宣祖32年2月壬子:“帮子、 军兵等事问于兵曹,则曰备边司知之。”这些“帮子”指的是投入明军做杂役的朝鲜人。将 《宣祖实录》出现的“帮子”与“房子”比较,我们发 现二者有时指的是同一类人。通过对比几组例句可窥一斑:

第一组:(1)(32年2月辛亥)上曰:“军门以奏文事发怒,其余将官及军兵等,以柴草、房子、大米等事发怒。

(2)(31年11月壬午)卢游击子揭帖曰:“帮 子、柴草之类,一无所惠,此何意也? ”

第二组:(3)(28年2月乙丑)郑经世进启曰:“唐人作弊,实由通事、房子辈所诱也。”

(4) (30年10月辛酉)经理笑而答曰:“那时裁减通事、帮子,将出告示,而为陪臣体面,旋令仍存。

第三组:(5)(31年7月甲午)盖各色上番军属 于兵曹者,以应天兵房子及各处支供之役,常患不 足,何暇责以训炼守御之事?。

(6)(33年3月壬申)提督曰:“贵邦水兵作为天兵帮子,互相倚势,则庶几有所恃矣。”

从出现的语境上看,二者构成异文。在明朝人 (游击、经理、提督)话语中多称作“帮子”,朝鲜人既 称“帮子”也称“房子”,以后者为多。但《宣祖实录》中传统意义上的“房子”,一般不写作“帮子” (《宣祖实录》29年4月23日,有一例“帮子”被记作“榜子”:“晋州、山阴等处,定为安土,互相贸易, 率榜子二三人,在应瑞阵中,爱慕之。”)

《承政院日记》只有一例“帮子”,即:“凤汉曰:传闻兵使下去时,白衣二人,拦道见捉,二人即监营 帮子及驿卒也。”该例仍与明朝“兵使”有关。此外, 有五部朝鲜文人集也记载了 “帮子”,如李恒福《朝天录》及《陈时务画一启》、李埃《岭南屯田措置节 目,呈杨经理文》、金尚宪《议政府左议政月沙李文 忠公神道碑铭》、赵翼《议政府左议政(谥文忠)李公 行状》。这些著作所论皆为壬辰倭乱之事,故其“帮子”亦同于《宣祖实录》。

第二种情况与燕行事件有关。共有六部燕行文献出现了“帮子”之称,即李恒福《朝天录》、李晚秀 《高堡早起,戏用官话》诗、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 记》、洪大容《湛轩燕记》、朴趾源《热河日记》、金景善《燕辕直指》。这些著作中的“帮子”,词义已泛化,指的是一般的奴役或仆人。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遂脱豹裘,却从者,混下辈周玩。有问者,对以帮子。”并注曰:“帮子,此地人奴称也。” 店铺杂役也称“帮子”,洪大容《湛轩燕 记》:“良久呼帮子,与标纸。帮子由层梯引余登楼遍察。诸卓无空处,帮子亦以标纸辞余,期以他日。”甚至用以指称清朝的下级官吏,洪大容《湛轩燕记》:“通官言提督使其帮子来守衙门,吾辈亦不得自由。德亨即寻其帮子,买酒与饮,给清心数丸,因告以故这与高丽时代的皂隶类 “房子”身份甚为契合。此外,朝鲜时代的译书《译语类解补》、汉语教科书《骑着一匹》也记录了“帮子”这个词。如《骑着一匹》:“这个马本成急性的马,万一拿鞭子打他身子咧,檬口(蹶)子恼怪帮子。” 据徐宝余考察,朝鲜汉籍《春香传》诸本皆 作“房子”,唯《汉文演本春香传》作“帮子”。《汉文演本春香传》第一回“开帐”注云:“帮子,官府小隶 俗称”。这些著作皆因关涉汉语而记为“帮子”。李采《寄子光文》:“昨得廿日帮子便书,知已呈辞求免。”此“帮子”难以判断是否与燕行事件有关。有些版本的燕行文献也记作“房子”。如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屋中又有二胡,要余上炕,向火劝茶与南草,意颇款曲。问余何官,以房子答 之。” “金进士又欲见千山,要借老爷房子同行,骡子并欲雇骑,使俺等来禀矣。” 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次通官吴玉柱先取熟鹅四五首,授房子出送于外。

《韩国汉字语辞典》收录“帮子”条,释义为(文书)(笔者译:地方官衙中负责传达文书的 下人之一)”,又曰:“也写作'房子’”,并引《行用吏文》的释义:“帮子。各道营邑传书之急走者也,亦汉语。”可见,古朝鲜人认为“帮子”是汉语词。

综上,“帮子”可能是壬辰倭乱时明朝将官创造的,用以称呼朝鲜的杂役人员。当时的朝鲜文人袭用之,由于受朝鲜固有的“房子”影响,又常将“帮子”记作“房子”。因为在汉语语境中“帮子”比较切合该群体的身份,“房子”则难以传达这层涵义,故与中国人相涉的文献往往记作“帮子”。“帮子”源于“房子”,但二者并不完全等同。

四、汉语语境中的“棒子”

凑巧的是,汉语有“棒子”一词,发音与朝鲜语 “房子”“帮子”非常相似;具有棍棒、玉米、人参、土匪等多层含义。如无名氏《冻苏秦》第三折:“甚勾当来来往往,张张狂狂,村村棒棒。”尚仲贤《气英 布》第三折:“村棒棒的呼么喝六。”“村棒棒” “村村 棒棒”指冒冒失失的样子。北京话用“棒子”戏称 外地人或干某种行当的人,如关东棒子、手艺棒子、 体育棒子等。"有的地方将穷困人称作“穷棒子”。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证》:“又曰棒老二,亦指强盗之小者,以棒击人而夺其财货也。”崔荣昌《四川方 言与巴蜀文化》:“棒客,又叫棒老二或老二,在四川方言中特指土匪、强盗。”尹世超《哈尔滨方言词 典》与马思周、姜光辉《东北方言词典》:“棒子手:强盗。”《汉语方言大词典》,沈阳、通化、丹东皆 有“棒子手”一词。可见,“棒”字具有广泛而严重的贬义色彩。

“房子”或“帮子”在中国文献被记作“棒子”。清代王一元《辽左见闻录》曰:“朝鲜贡使从者之外, 其奔走服役者,谓之’棒子’。其国妇女有淫行,即 没入为官妓,所生之子曰'棒子’,不齿于齐民。鬓 发蓬松,不得裹网巾;徒行万里,不得乘骑;藉草卧 地,不得寝处火炕。盖国中之贱而劳者。” “此“棒 子”即朝鲜传统意义上的“房子”。罗继祖《枫窗膛 语》:“解放前,呼朝鲜人为’高丽棒子’,不解所谓。解放后禁用,知非美称。然其意义为何尚懵然也。及读王一元《辽左见闻录》,中有一则云……始知其 人为私生子,世世相袭,遂自划为一阶层,略如吾浙之堕民。雍正元年曾谕令削除堕民籍而习俗仍相沿 未革。”从王、罗二人的描述,可以确定中国之“高丽棒子”即朝鲜半岛之“房子”或“帮子”。罗继祖的话还说明,解放前管朝鲜人叫“高丽棒子”虽有贬低之义,但有人并不知此非美称。

五、“高丽棒子”的形成与演变

其实,“高丽棒子”一词起初并非贬称。从构词 理据上看,“房子”强调的是在宫廷或衙门负责房屋内务的下人(如前所述),“帮子”则具有更多帮助、 协同的意味。故朝鲜人常自称“房子”“帮子”,并不以为耻。据朴趾源《热河日记》记载,马头光禄曾向 一名清朝官员曰:“小人是朝鲜帮子,俺老爷们为观皇都帝居,如望天上,敢是大官人肯许么?” 也就是说,“帮子”的称呼只是表达一种身份,不具有感情色彩。

中国人常称朝鲜为“高丽”,燕行文献中频见的 地名“高丽铺(堡)”可以为证。今高丽人参、高丽参 的提法也说明了这一点。乾隆时期、朝鲜后期,洪大 容在燕行途中多次被称为“高丽老爷”。既然有称 “高丽老爷”者,称其下人为“高丽帮子”自然在情理 之中。乾隆十六年(1751)的《皇清职贡图》第一册, 附有“朝鲜国夷官”“朝鲜国官妇”“朝鲜国民人” “朝鲜国民妇”四张人物图,并曰:“朝鲜民人俗呼 '高丽棒子’,戴黑白毡帽,衣裤则皆以白布为之 ……

“高丽棒子”为何后来染上了贬义色彩?这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结果。首先,“房子”的身份极低,是贱民阶层,他们比当时中国下人的地位还要低,生活更惨。故“房子”具有低等、下贱的隐含基因。其次,“帮子”是“房子”演化和泛化的结果,卑贱是其遗传基因。加上壬辰倭乱、燕行途中,他们常做行窃之事,遂有恶名。再者,汉语中“邦”“棒”怀有歹义,且文献常将“房子”或“帮子”记作“棒子”, 进一步强化了该称呼的恶义和贬义。那么,并无贬义色彩的“高丽bang子”一词又是何时产生的?从 王一元(1694 - ?)将其记录为“棒子”可推知,因此该词最迟在清康熙年间已产生贬义。某一词语,其 书面文献的记载往往滞后于口语形成的时代。“高丽棒子”极富口语色彩,它产生的时代自然要早于书面文献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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