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到这些我不认识的人，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背景，通过他们骨头上面的痕迹、变化，我仿佛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痛苦、经历、心情，甚至他们受到的折磨，这些我都试着感受与体会。”

作为一位法医人类学家，李衍蒨在系列专栏文章中讲述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的尸体骸骨中存留的信息印记，以及这些骸骨背后的故事。“与亡者对话”，对于法医人士来说，并非耸人听闻，而是专业能力的一环。我们可以看到，当专家学者们试图从这些骸骨还原真相时，不仅传达了对亡者的敬重，更包含了对各种社会议题的反思。

在1888年，英国经济刚刚起飞的年代，有超过1400名妇女及小孩发起罢工。他们以罢工的方式去控诉男权当道的火柴制造业。

由于工作条件及环境实在太不人道，他们温和地提出诉求，却反被雇主以铁腕政策要求签署文件——“被”满意工作现况。他们借着罢工让大众开始了解平时甚少接触的产业内幕。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按照其诉求可知，因为他们每天要在伦敦的东边工作超过14个小时，他们怀疑工作中接触的化学物质令自己的身体出现不适。此罢工开始几个小时以后，负责制作火柴的女士及孩子们都参与了罢工行动。但火柴制造厂里面的物质到底会对人体产生什么影响，到底当时工人们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变化，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考古证据能向现今的我们说明，直到最近几年。

约在2015年，有一群人类学家研究了一具青少年的骸骨，他们指出骨头上具有“磷中毒”的特征。

磷有不同的形态及颜色，白色（即一般的光磷）、红色、紫色、 黑色及最近找到的粉红色。磷的英文名为phosphorus，来自希腊文，有着“带光者”的意思，全因磷具有易燃性，尤其是黄磷。因为其易燃性，人们联想到黄磷可以作为很好的室内照明工具——原先的设计理念是，用极少的能量及摩擦力摩擦火柴头就可以照明，故黄磷被应用于制造火柴。

这对当时的照明及生活方式来说是一大进步，因此火柴的需求异常高，继而催生了一个名为“浸染工”的工作岗位。因为火柴的流行及需求，造成了一种病症叫磷毒性颌骨坏死，也称“磷毒性颌疽”。

这类颌骨坏死都源于患者长期接触毒性相当高的磷，而患者大部分是女性及孩童，因为他们的手指相对纤细。每一个火柴制作工厂的工人，每天的工作时长为12~16个小时。工作期间，工人们必须站在一缸微温的化学液体前，用手指拿着火柴的木棒浸染混有黄磷及其他化学物质的液体。而每支火柴都必须被浸两次，在风干之后剪成小棒，装在盒里出售。因为工作需要，他们会吸入由黄磷释放出来的气体，这等于患上磷毒性颌骨坏死的风险很高。

1890年的英国儿童

虽然有这样高的风险，但因为这是在工业革命起飞初期，所以重视职工安全及限制最高工时的概念还没有萌生。换言之，这样的工作，薪水并不高，工时却很长。工作环境的通风条件也异常差，非常黑暗。小孩及女士们长期暴露于高危的环境中，又因为欠缺活动及阳光，罹患肺结核及佝偻病的风险较高。因为长期暴露在含磷的地下空间中，磷对他们健康的不良影响更高。

在化学元素周期表排第15位的磷曾经非常神奇而神秘，吸引了很多炼金术士的青睐。它能令骨头发光，造就与“鬼火”相关的诡谲传说，甚至在19世纪造成“人体自燃”事故。磷绝对不是百分之百的邪恶之物。相反，它是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当它跟氧气结合，形成磷酸盐，能够将我们的DNA连接起来，令我们的骨头更加坚固！

这些长期暴露在黄磷环境中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会发生改变。吸入黄磷释放的气体会导致肺部炎症及其他肺部问题。磷散发到空气中后，其粒子会依附在墙壁及地板上，因为有发光的效果，工人回到家后其衣物亦会发光。如果工人吸入过多的磷，他的呕吐物也可能会轻微发光。

这具由英国杜伦大学的人类学家研究的青少年骸骨性别并不明确，由于青少年的年纪介于12到14岁，其反映在骨头的性征还不明显，因此对性别的推断并不会有太大帮助。这名青少年患有坏血病、佝偻病、磷毒性颌骨坏死，并可能患有肺结核。其佝偻病的病征非常明显：由于长时间在工厂工作，没有机会晒太阳，因而未能制造足够的维生素D协助骨头生长，故大腿骨的形状是弓形的。另外，头骨及腿骨上的骨头非常薄，人类学家推断他患有另外一个与新陈代谢有关的疾病——缺乏维生素C导致的坏血病。再加上肋骨部分的异常，学者们怀疑其可能患有肺结核。

坦白说，这些疾病在19世纪的英国伦敦并不罕见，这是由于人口稠密及初开发城市的卫生条件不甚理想。不过最吸引研究人员的肯定是青年的下颌，也是因为下颌的情况才使研究人员联想到这种情况可能与火柴制造厂有关。

磷毒性颌骨坏死最初的症状是牙痛，然后是牙齿脱落，之后脸部开始肿胀，下颌会有化脓的迹象，脸部沿着下颌的位置开始腐烂，继而可看到已经坏死的骨头。有时候因为有过多的磷在骨头里，因此骨头会于漆黑时发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个人离开有磷的环境，可是从谋生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可能的。因此，为了防止磷毒扩散到其他内脏部分，特别是扩散到脑部，继而导致肝脏衰竭，当时的医师会进行下颌移除手术。连同复原及安装“新”的下颌，一共需要住院6个星期。不过大部分手术后的病人在回家当晚都会死亡，据说原因是在睡觉时被呛到。

研究指出，11%曾经暴露在黄磷气体中的人，都会于5年内出现磷毒性颌骨坏死的症状。这个症状会使下颌骨受到大规模的感染，而这名青少年的左下颌骨有大面积的骨组织坏死，甚至延伸到下颌的中间。研究人员又将这个症状与历史上同样因为生产火柴而出现类似症状的骨头比较，发现两者的特征完全吻合。

虽然研究人员最终不能肯定这具骸骨生前是否曾经受“磷毒性颌疽”之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脸部的轮廓甚至样貌都因为下颌问题而出现改变。因为骨头上有大面积的骨髓炎的痕迹，脸部会肿胀及化脓，而经由口部流出的脓液都会带有异味。

我们因为检视骨头看到火柴制造曾有这么大的问题，但英国政府到1906年才正式禁止采用黄磷作为火柴原料。这具青少年的骸骨可以说是第一个在病理学上有关磷毒的证明，笔者也深信考古学家会于不久的将来找到更多这样的证据。

从磷毒的这个例子可以看到，令骨头中毒的方式中，吸入式虽然为慢性但后果异常严重，特别是吸入那些在化学作用下成分化成粒子飘浮在空气中的有毒元素。它们一方面向我们展示了19世纪工业的进步，反映了人们懂得利用科学等手段改善生活质量，而另一方面亦展示了工业革命及社会变革，对聚居的人或是工人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因为两者交替影响，现在的我们能够从遗留下来的骸骨特征了解以前人们的故事。同时也让我们知道，安全、健康意识的改善可间接使这些致病物质不再肆虐。

本文节选自

《遗骨档案——一位法医人类学家的告白》

作者: 李衍蒨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原作名: 存骨房

出版年: 2021-2

编辑 | 啾啾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