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老师朱刚老师火了,不过我想对他自己而言,只能用窝火来形容吧。
这篇被发在复旦大学官网上的短文有个标题《求仁得仁,永珍安息》,据说最初只是朱刚发在自己朋友圈里的,后来被复旦官方看见,要求转上来的。当然,相信朱刚也没反对。
网上关于这篇文章的争议,以及逐字逐句解读的,已经汗牛充栋(不知道这个成语有没有用错?),我也不是学语言的,不敢置喙。焦点集中在几个词上:凶手在警,三世不斩,仁者不寿,求仁得仁。
昨天在和冰川同仁讨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曾经在一席上看到过朱刚讲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印象非常不错,后来明扬说,他的《苏轼十讲》相当不错。
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不敢评论,但是就一席的乌台诗案来说,我认为是非常不错的。在这个演讲里,朱刚说到的两个点,我比较赞赏:其一,在宋代,中国已经建立了非常高度的法治文明。在审判乌台诗案的过程中,司法系统的人完全按照程序行为,并不屈服于王权;其二,苏东坡是全程认罪的,虽然因为符合大赦的原因最终也没有蹲大狱,在皇帝的盛怒之下,他还是被贬谪了。他因此发誓说,自己要慎言避祸。但作为诗人的他还是要继续写诗。
在演讲中隐含的意思,见仁见智,大家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仅仅从他在演讲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我大概觉得,他的价值观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为什么他的这篇悼文会被群嘲?为什么大家会揪住他这个哀悼短文中的问题,无限放大?
我很喜欢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严锋老师也写了一个短文,为朱刚辩解。我觉得说得很在理。这篇悼文的古文真的不怎么地,遣字造句都非常不严谨。“凶手在警”看得我一愣一愣的,文言文没有这种用法,歧义百出。
仁者不寿,从情深不寿中衍生出来,说得过去;三世而斩,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是有点怪,要么就原文五世不斩,要么就夸张一点,百世不斩,也可以;求仁得仁肯定是bug。语言是活的,求仁得仁的现代涵义,和原本的求仁得仁之间,已经有了足够大的差异,从现在的理解上,就是求锤得锤的意思。
但是核心的问题恐怕不在这里,而是这篇悼文的对象,和发表的地方。
如果王永珍是正常去世的,这篇悼文大概会收获一片彩虹屁。问题出在,他悼念了一个社会情绪集中的人,发表在舆论攻击的中心复旦大学的官网上,以及,他署名的“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这些节点上。
问题出在:姜文华杀人案疑点重重,复旦官方毫无正规解释,警方与官方一味欺瞒,而公众情绪难以平复。
所以,我以为朱刚翻车的核心不在他的后半部分,而在他的前半部分。他响应了官方的说法,不合时宜地代表了复旦师生。
朱刚的问题不是在于一个学者的学术过不过硬,而在于当面对一个关乎社会正义的问题的时候,他到底站立在哪一边?
如果仅仅是朋友圈对于个体的悼念的话,作为王永珍的朋友,他要说的,作为个人,他与王永珍是如何交往,寿短情长,摧人心肝;如果要是面对公共发言的话,他要解释的是,是王永珍为人品行,如何值得珍惜,而如今的舆论对于王是不公平的。如果要作为官方发言,这个悼文当然就是不伦不类,不知所云。他应该拒绝官方转载的要求。
严锋老师说他是个忠厚学者,我倒是愿意同意。因为他大约也就是随口答应,根本没有想到会引发如此轩然大波。
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不审慎,对于政治、舆情、社会思潮与民间情绪,判断简单,一意孤行,想当然耳。
但是现在如此铺天盖地的嘲讽、衍生就真的好吗?无非就是又一次舆情放纵罢了。群嘲朱刚有益于真相的披露吗?复旦的官方因此能够给公众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可怜的,仍然只有王永珍的家人,与枯坐囚室中的姜文华。舆情终究会过去,但是他们的伤痛永恒不能愈合。
社会舆论对于朱刚的苛刻,源于公众对于真相探求的无着。
我向来以为,对于个体,除非他是有意作恶,例如复旦张教授与沈老师,胡主编与金砖家,应当无时无刻给予嘲讽与板砖;但是对于朱刚这种无意中卷入者,不该刻薄,而应宽厚。而对于体制之恶,要不余遗力,追问到底。
人无完人,在嘲讽别人的时候,不妨反求诸己,也怕是有诸多轻浮的时候吧?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放在砧板之上,反复磋磨,这也不符合我们中国人的性情吧?
至于他的东西,写得确实不怎么地。这恐怕才是我们这个中文教育行业的深刻危机。民国时候的大家,辜鸿铭、梁漱溟、陈寅恪、孟森,这些不管是研究什么的,随便拿出来的文言文,都是工整漂亮的。因为我们今天早就失去了私塾教育的那点底子,以至于写出来的文言文连半吊子都说不上了。恐怕不是朱刚如此,是整个学界都如此。
这就是体制问题。学中文的写不出像样的文言文,这才是危机。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要是这样下去,怕是要流失殆尽了。那你苛责朱刚,有个毛用?
还是用俗语说吧: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朱刚,他不应该遭受如此沉重的网络暴力。他只是一个研究苏东坡的书生而已,偶然卷进了这场一地鸡毛的辩论。对他的嘲弄,够了,也过了。
大约他也应该就学会了苏东坡所说的,要慎言避祸。可是苏东坡刚刚到黄州没多久,就写了几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显对抗中央吗?
所以他人生不得意,“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一贬再贬。他有功业之心,想要澄清宇宙,这就是求仁得仁了。
但是即便如此,苏东坡却从来宅心仁厚,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我们爱的苏东坡,就是这么个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只是他说说的。他从来战斗的都不是一个个的个人,而是体制。我们要学,还是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