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待漏斋
洪德斌
多年前,曾见过张恨水先生之女张明明画的一幅油画《待漏斋之夜》。画中,窗外夜色深沉,大雨滂沱,屋内空间逼仄,一灯如豆,黄晕的灯光下,张恨水一家人聚在一起。此时,屋顶漏雨不止,只好撑一把雨伞,雨落在伞上,又从伞上流下,一儿持瓦罐接水,一儿在伞下玩耍。张恨水先生一袭青衫,坐于桌前,停下手中的笔,转身看着三四岁大的女儿张明明,也许在说什么趣事,引得几个孩子侧耳倾听,就连夫人周南怀里抱着的更小的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即便一家人正在经受夜雨屋漏的折磨,也丝毫冲不淡画面漫溢出的那份天伦之乐。
看罢油画,感慨之余不免疑惑:待漏斋位于何处?上网一查,不觉一惊,待漏斋是张恨水先生抗战时期客居重庆的房子,在巴南区南温泉建文峰下的桃子沟,竟与我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远。
当时,“抗战文协”在桃子沟搭建了一些茅草屋供流亡飘泊到重庆的文化名流栖身,稀稀疏疏,十分简陋。张恨水一家分得三间茅屋,他在此居住八载。
张恨水先生蛰居的茅草屋初称“北望斋”,取宋代陆放翁诗句“北望中原泪满襟”之意,借以表达盼望着早日驱逐日寇,收复国土、凯旋北上的愿望。他后来在《巴山杂忆》中写了一首七绝记述此事:“建文峰下屋三排,茅屋亲题北望斋。不道此来都成异,云天西望立寒阶。”
“北望斋”的茅草屋顶因风雨所侵,草稀屋漏,常常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雨已停,屋内雨不止。时间久了,一遇阴云密布、山雨欲来之际,张恨水一家人就得齐上阵,预先把盆盆罐罐放置在屋漏之处,“未雨绸缪”,等待漏雨,于是,张恨水先生“于顷刻凝思中,忽得奇想,即裁尺纸,书待漏斋三字以榜吾门”。待漏斋因此得名。
时光流转,斯人已去,几十年后待漏斋还在吗?一个秋日下午,我和友人相约前往桃子沟寻访待漏斋,去追溯那一段陈年往事。
从重庆城区驱车,约半小时即到达南温泉。这里山清水秀,建文峰高耸而苍翠,花溪河蜿蜒而柔美,其间衬以亭台楼阁,奇花异木,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车子停好后,遇到一位村民,问路,对方手一指:“在那儿”。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沿着花溪河畔走到建文峰东北角,进入建文峰和仙女峰之间的山谷里,谷中有一条小溪,溪中无水。张恨水先生客居重庆期间写过一本散文集《山窗小品》,记述待漏斋周边环境以及他山居生活的点点滴滴,据文中所写,待漏斋临溪而立,他称溪为涸溪,溪上有桥,他称桥为断桥,是他一家人每日进出的必经之地。
想必,我们见到的小溪就是张恨水先生所说的涸溪,但是溪流两岸已全部建成砖石结构的民房和农家乐,并未见到茅草屋,也未见断桥踪迹。
正感失望,一位村民指着民房后面的山坡说:“去那儿看看吧。”我们在民房后面的山脚下发现了一条登山的步道,上行数十步,路边有一指示牌,上书“张恨水故居”。按着箭头指向,往里走不多远,在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果见三间房子,孤单地立着,隐藏在丛生的杂树间,房子旁边的地上嵌一块黑釉石碑,刻着“张恨水旧居简介”。仔细打量这房子,早已破败不堪,门窗尽失,只剩框架,房内积满杂草树叶,人已无法进入。墙壁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屋顶塌陷大部,剩余部分长出一株株野草,一阵风过,野草摇曳,藤蔓晃动,感觉整个房子都在摇晃。这房子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如今仍默立在这山野之地,已属奇迹,望着它,岁月的沧桑感油然而生,时已过物已非,不觉心中怅然:这还是张恨水先生的待漏斋吗?
遥想当年,待漏斋陋则陋矣,但张恨水先生植竹、养鸡、修桥,春采山花纳之案头,夏观涸溪水流奔腾,秋听虫声昼夜鸣奏,冬赏断桥残雪消融,日子过得清苦却有滋有味。时有文友叩访,更是增添了不少雅趣。老舍、艾芜、张友鸾等都是常客,好友相聚,各携一把竹椅坐于屋前断桥上,品茗赋诗,谈笑风生,闲适自得,常常在浑然不觉中时已晚矣,但见残月如钩,高悬峰顶,清辉四溢,满谷朦胧。
而最让我感叹的是,张恨水先生本是擅长言情小说的柔弱书生,来到南温泉后,却陡然转变为侠骨豪情的抗战勇士,他不仅在报纸上为抗战呐喊,他更是以笔为剑,在待漏斋写下洋洋洒洒八百万言,其中大部分是抗战文学作品,如揭露南京大屠杀的《大江东去》,反映常德保卫战的《虎贲万岁》,歌颂八路军抗日事迹的《水浒新传》,抨击国民党当局腐败的《八十一梦》等抗战小说,《水浒新传》《八十一梦》等小说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好评。他被誉为“中国抗战文学第一人”,当之无愧。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抗战时期致力于抗战文学创作并取得斐然成绩的又有几人?又有谁能与张恨水先生比肩?也许是南温泉艰苦的山居生活磨炼了他,但我想更是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鼓舞了他。
夕阳西下,夕晖映照着待漏斋那几间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股苍凉的气息弥漫在山野之间,我知道,曾为张恨水先生遮风挡雨的茅屋,曾见证张恨水先生传奇人生的茅屋,曾庇护张恨水先生挥舞如椽巨笔的茅屋,行将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不过,我相信,张恨水先生的风雅和气节还在,桃子沟记得,中国文学史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