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亲手缝制的这些老物件。
同为展览参与者的李一文就读于北京大学理学部,来自温州青田的他,祖辈是中国初代移民,家族成员漂洋过海,分赴东南亚、欧洲、南美洲等多地。
为了提交撰写家族史的课程作业,李一文翻遍各类历史材料,从《青田华侨史》到《华氏宗谱》,他清晰地看见家中祖辈,如何历尽艰辛、抵达海外,生存置业,回馈故乡。
李一文想起阿太,想起母亲反复提及的阿太的苦,他决定研究阿太,“历史不只有光鲜的一面,还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同样需要铭记。”
李一文前后和母亲打了近六小时的电话,去图书馆翻阅了八本历史文献,耗费三个多月,最终用近七千字书写出阿太风雨如晦的一生。
在阿太离世十年后,李一文终于理解了这个血脉相承的老人,与她重建情感连接。
“饭要吃饱”
在李一文的印象中,阿太一直是个古怪的老人。
初次见面时,他8岁,刚回国,普通话都没学会,80岁的阿太却带着满口晦涩的青田方言,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那是2008年,父母没解释缘由,就带着李一文从巴西回到青田。和一年四季气候适宜的圣保罗不同,江南的冬天阴冷,还要早起上学,接受全程听不懂的汉语课堂,李一文对陌生的青田充满抗拒,天天哭闹,吵着要回巴西。
彼时,阿太和青田一样令他不适应。“她一个人生活,日常活动无外于用那台翻动着灰线的画面黯淡的老彩电看越剧,或是坐在窗边木椅上,借着日光给菩萨纳绣花鞋。”
“她家里,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又不喜欢开灯,很昏暗。”在李一文的回忆中,阿太节俭到吝啬的程度,“只有我们去拜访阿太,她才会打开客厅的灯;我们准备走的时候,还在玄关处穿鞋,客厅的灯就会被她关掉。她的一日三餐不是粥,就是煮得软糯的米饭,配上一点咸菜和腌茄子;只有见到孙辈们来了,她才从房间中拿出饮料和零食,却可能早就过了保质期。”
过年时,其他亲戚给李一文的祝福大多是“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而阿太的嘱咐却总是简单的一句“饭要吃饱”。
绣花鞋。
离世后的相识
从母亲华尔零散的叙述中,李一文大致拼出华家三代人的历史脉络:
自1918年始,阿太的继父三下南洋,最初像大多青田华侨一样贩卖石刻,获得第一桶金后,又在菲律宾创办上海书局,显赫一方。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组织书局编印抗日救国材料,又将义卖所得三千余元悉数带回国捐献给抗日事业,获得政府嘉奖,这之后不久,他选择把生意做到德国。
外曾祖父在海外经商的父亲帮助下,辗转到巴西里约定居。他先做起提包挈卖的营生,扛着有中国特色的编织袋,装着鞋子、衣服、香水和眼镜框等物什,一家一户地敲门兜售;而后,又开起“亚美商店”,拥有了住房和庄园。致富后,他为家乡慷慨捐资,办学校、修板桥。
1974年,外公20岁时,追随外曾祖父的脚步前往巴西,在两代上辈筚路蓝缕打下的基础上,开服装店、批发缝纫机、开办木材公司……一路把事业从里约扩张到圣保罗。
继父远走海外时,日军一度在1942年攻下青田,14岁的阿太在外婆的围裙下躲过一劫。到年老时,她仍对此心有余悸,“看日本军一眼都能被吓死。”丈夫出国时,31岁的她一人挣的工分要先填充婆婆和儿子的饥肠,一度靠山上的苦菜和棕榈树的果过活。当儿子也举家迁至巴西,46岁的她身边唯留下需要照养的孙女。她依旧下地种菜,华尔也会在放学后上山拾柴拔草,喂养兔子,卖兔毛赚钱。
一幅关于阿太的真实轮廓由此在李一文眼前揭开:某种程度上,她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传统女性,骨子里流淌着隐忍和坚强。李一文开始理解她、敬畏她甚至多出了一些怜惜。对于曾被自己定义为古怪的行径,如今,他有了新的阐释,“饥饿和辛劳在她身上留下了岁月的伤痕。她对那个饥荒年代沦肌浃髓的记忆,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后来也没能消散。”
在李一文面前,华侨移民史不再只是父母用来劝自己奋进的说辞,而是真实可感、从无到有、披荆斩棘的打拼历程。
展览现场关于阿太的内容。
“冤家,都变成洋人了”
在里约的外曾祖父,和一家服装厂的巴西女工熟络起来。1965年,外曾祖父在里约组建了新的家庭。阿太隐忍了丈夫的不忠。上世纪90年代,阿太曾和华尔到巴西生活三年多,却始终对异国他乡、全然陌生的环境手足无措,最终,她独自回国。和她一同回国的,还有一顶她亲手为儿子缝制、千里迢迢带到异国的帽子。
“阿太不曾料想自己的儿子后来也跟着去了,还在那里安了家,生了子,扎了根。”李一文猜想,当初,登上飞往巴西的飞机时,阿太一定是抱有一种期望的:在时代的泥潭中翻滚挣扎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和儿子儿媳团聚,子孙绕膝,颐养天年。直到后来她发现,那里的家与文化,和她之间终究横亘着一条冻结的河流。
华尔记得,阿太在巴西时,看着孙辈们筷子不会使、汉语不会讲,总是摇着头叹息,“冤家,一个个都变成洋人了。”
2011年夏天,83岁的阿太患病住院,靠呼吸机和输液延续着垂垂暮老的生命。李一文的两个舅舅相继回国探望最后一面,可无法适应青田的生活,各自只待一个月就离开了。李一文说,告别时,阿太扭过头,不愿多看他们,布满血丝的双眼噙着泪,嘴里还是嘟哝着:“冤家,都变成洋人了。”而舅舅们听不懂。
在往事面前,母亲看到了唏嘘,李一文却看到了另一面:任何人的命运都逃脱不出时代大浪潮的裹挟。
“这不是舅舅们自己的选择,而是成长环境造成的自然而然的结果,没有对错。他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那个遥远时代的缩影。”
弥留之际,阿太对华尔说:“你们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吧,你阿公的老房子不能丢下不管。”阿太的苦难多数都是在这座老宅里遭受的,李一文觉得,是根植在她心里的乡土情怀最终冰释了那些苦痛。
尽管母亲从未正面回答过13年前突然从巴西举家回国的缘由,但李一文相信,守护阿太是其中一重要因素,“当年,从巴西回国时,阿太曾对我母亲说过,最后两年你要回来陪我,不想竟一语成谶。”
如今,李一文兄妹三人和父母长久在国内生活,每次踏入家门,他们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句和阿太一样的青田方言。“母亲叮嘱我们,回家了,就要说家乡话。”李一文选择的道路已不同于祖辈。由于一些原因,李一文自8岁之后就再没去过巴西,葡萄牙语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未来的路还不明晰,正读大二的他唯一明确的是,“毕业后应该会留在国内。”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李一文、华尔均为化名)
(原标题《青田初代移民家庭:李一文与他笔下遥远的阿太 闯荡世界的他们和背后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