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维|“笑笑人家也给人家笑笑”

《陶庵回想录》,陶亢德著,中华书局2022年6月出版,580页,88.00元

《陶庵回想录》,陶亢德著,中华书局2022年6月出版,580页,88.00元陶亢德的《陶庵回想录》三次讲到听周作人谈鲁迅兄弟失和。

287页:“有一次金性尧即文载道也在,问周当年你们兄弟为啥相骂,周听了面色似乎一变,回答了一句,声音低沉,我虽然听清楚,但怕记忆不实,只好从略了。”

322页:“有一次一位辛君(注:这是指金性尧)忽然问起鲁迅同他失和到底是什么原因时,他的面色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峻,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拿鲁迅xx了。xx这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不能胡说,总之他们的失和,谁也不知其详,当时郁达夫在北京,鲁迅逝世后他写《回忆鲁迅》也只说闻张凤举他们说兄弟失和了,他们几位都是好人云云。”

326页:“然而对于长兄鲁迅,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敬之词。在上海时,有一位常去访他的金君,冒冒失失地问起鲁迅究竟为什么和他失和,他突然异乎寻常地面孔一板,低声严肃地说了几个字,可惜在旁的我没有听清楚。周氏兄弟不和的原因,迄今谁也不明。”

作者落笔踌躇,欲言又止。似乎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点什么。他到底听没听清,已无从追问。“xx”二字,持不同观点的读者也尽可自行填空。

我在微信发出这一段,有朋友评论:“这算啥回想录?不如陈安持来的痛快。”我回复,陈巨来那种破马张飞、大家同归于尽的打法,千年一遇,哪能作为标准?

此事上的含糊其辞一点也不影响这部回忆录的价值。从前,若想还原四十年代上海文坛的音容笑貌、人情体温,数得出来的有胡兰成、金雄白的书,几本当年的杂志,然后就只好钻进张爱玲和苏青的小说里索隐考证。如今,突然多出一部三十万字的《陶庵回想录》!

陶亢德曾是主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这些重磅杂志的风云人物。对那些一看到“千古完人”式的追忆就掩鼻疾走的读者来说,他坦率、诚实的叙事,是罕有的福音。

如评价鲁迅:“鲁迅的杂文自有其不朽的可贵处,然而也有偏锋,不无霸气,特别是有些‘爹死哭娘’脾气,总而言之,他的文章有些是发脾气之作。”

鲁迅说沈尹默、刘半农诸家对知堂五十自寿诗的和作“多近肉麻”,陶亢德接了句:“说和诗有的肉麻当然未尝不可,不过却也未甚于《两地书》。”

从未有人像他这样把林语堂的个性刻画得入木三分:“鲁迅在《人间世》未出世前就已向林语堂进良言忠告,劝他不如译英国文学作品去。但林语堂不听忠告,回信说要老了再做。这句话本来也可能是句老实话,别无他意,但鲁迅却认为是讥讽他的暮气。林语堂的不识时务恐怕出于他的自视过高,他说他‘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气势之盛,可见一斑。”

林语堂曾拟写一抬杠文章《我偏要看月亮》,意思是你们反对谈风月,我偏要谈风月。“他这个人沾别人的便宜不会有心,要他资助别人他可也无意的。”林氏又有金句,人活一世就是“笑笑人家也给人家笑笑”。而这一切的经济根源,“还在于他的法宝,在于能写说英文,可以卖美元,中国文坛有无他的立足之地,他满不在乎”。

陶亢德及家人

陶亢德及家人陶亢德写作此书的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张爱玲在大陆已湮没无闻。书里提到张虽只数行,但持论公允:“张爱玲是当时抛头露面的女作家之一,她的确有才,不愧作家之名,不但在日伪时期,无论在任何时期,她的作品总不愧为作品的。”

《陶斋回想录》下半部写后半生的际遇,不用说,离不开沉痛荒诞。自身经历之外,也有同老舍一家的微妙关系,以及《骆驼祥子》手稿的故事。更有向鲁迅博物馆捐献鲁迅信札,后来被收进《鲁迅书信集》,“反而使我的恶名随鲁迅书信之不朽而遗臭万年”这样的事情。

整本读完,我突然意识到,经过二十年打入另册的黯淡生活,陶亢德这部书的文风跟他早年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文字相比,已是朱颜褪尽。翻回三四十年代那段重读,字里行间隐约有种什么特殊的味道传出。不仅仅是老境颓唐那么简单。细辨之下,姑且称其为“交代材料体”吧。只叙述,不描写,是始终被压抑在地表一寸高度,振翅无力,终于跌落的那种文字。

还不算完,书后还附了陶洁女士的长文《我的父亲陶亢德》。这篇文字分量之重,几乎使我落泪。陶女士是北大西语系的教授。文中尽述了父女之间从隔阂、到埋怨(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她错失了保送北外的机会,大学毕业后又没去成外交部),后来一点一点理解,直至懊悔的心路历程。如同张兆和在老伴沈从文过世后说的“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千帆过尽,才发觉一切表象背后不过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好在历史终归是“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

几年前我就知道这部书已进入出版社的选题计划。每次遇到责编李世文兄,都会询问一下进度。说翘首期待也不为过,因为明白其重要性。常见面的宋希於兄谙熟文坛掌故,他为此书所做的注释,多是用心考证的结晶,绝非擅长从网络东抄西凑之徒可比。很多项考证的过程,都值得单独撰述一文。

我的期待没有落空。那个时代的文坛旧闻,也许将随陶亢德的文字彻底落幕,也许将不会再有。而读完这部精耕细作的厚书的心情也像作者一样,纵然长篇短什,百转千回,到底是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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