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荣摄
那时我们家的屋还是老屋。除了我们一家和家里的老猫,地洞里还住着老鼠,屋檐口住着麻雀。
夏天的时候,麻雀最烦人,它们打着群落到铺满稻谷的晒场上抢谷子吃,害得我们一遍遍地跑去赶,才赶走又来了。但到了冬天,别的鸟儿都飞走了,看见它们还挤在檐下嘁嘁喳喳地说话,不怕冷地跳到雪地里找东西吃,又觉得愉快。我从不知道我们家屋檐下的麻雀把窝搭在哪里,它们好像总是从那里忽地冒出来,又忽地不见了。有时候无聊,撒一把碎米粒在空地上,马上有三两只麻雀从檐头落下来啄吃。每啄一粒,它们侧一侧头,马上看到了下一粒,再跳过去啄。碎米粒渐渐通往我脚下,它们也不担心,还是一跳一跳地向前。我觉得差不多就要逮住一只麻雀了,却在出手的一瞬,让它嘟一下飞走了。
脑海里便浮起小时候拿手指头玩的游戏:“点点鸟,鸟会飞,嘟啦——”
冬天一过,屋檐下的鸟声多起来。燕子是归来的常客,叫起来也稳重,“叽”一声,飞进屋了,“叽”一声,飞出去了。小燕子叫得急,那是因为饿的缘故。还有黄鹂,轻易不到屋檐下来。有一年春天,我们家楼上的玻璃窗户少了一条玻璃,还来不及装回去,大清早从这缝里飞进来五只小黄鹂鸟儿,在屋子里旋绕鸣叫。我跑来跑去想要捉住一只。小鸟们纷纷往外飞,几次撞到窗玻璃上,坠落地板,再飞起来继续找出路,渐渐地都又飞出去了。忽然有一只鸟儿闯进了我眠床的纱帐。我把纱帐一放,它就这么给我捉住了。这只嫩黄色的鸟儿真漂亮,我捧去给外公看。外公说小黄鹂鸟儿新学飞,不更事,才会撞到别人家屋子里来。我把它装到一个纸盒子里养着,趁我走开的时候,它顶开盒子盖,自己飞走了。
往山里走,偶尔经过一片灌木丛,从里头呼啦飞起来一个大东西,往往是野鸡。它是灰色的,样子像大麻雀,只是肥硕得多。可惜遇到这样的情形,我总是先被那呼啦一声惊退,等到反应过来,它早飞没影儿了。有时候,草丛里捡到一根长长的灰羽毛,我们就猜测这里曾经住过一只大鸟。大人们说深山里有雉鸡,五彩的锦毛,十分漂亮。戏文里武将冠帽上两根长而软的羽饰,就是雉鸡的尾羽制成。下雪天,这鸟看见人来,就把头埋进雪里,以为躲起来了,尾巴却露在外。此时便抓住它的尾巴,拔萝卜似的将它捉走。这也是大人告诉的,我们自然从未在山里遇到过雉鸡。只有一次,隔着远远的山谷,望见一只大鸟从对面山顶飞起来,长尾巴拖出一道炫目的锦色。我们一齐立着,望了许久。
布谷鸟叫的日子里,山谷田野里回荡着它们的啼声。我骑着脚踏车放学回家的路上,竟在田头意外捕到一只布谷。它应该是受了伤,不能飞行,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受了脚踏车声的惊吓,从草丛跳落田间,一拐一拐地,被我顺手捡走。从野地里带回家的雀鸟,这布谷算得上大了。为了养这只布谷,隔壁人家慷慨地把家里箩筐似的一个大鸟笼借给了我。但这鸟在笼子里不吃不喝,最后只好把它放生。
秋天里,雁群从我们头顶整齐地飞过去。偶尔它们飞得低,让我们看见了灰茸茸的腹部和笔直向后伸开的脚杆。长腿的白鹭鸶也远远地飞来,涉水寻找小鱼。这鹭鸶细长腿脚,姣美身段,头上一簇洁白的翎羽,涉水迈步轻巧优雅,吃鱼也不露贪相,只是绝不近人。它们盘旋着飞落,往往落在远离湖岸的水洲边。我们就在岸上看它们举着长喙,走来走去觅食。更远人的是水活鸰,也许是鸊鷉的一种,形似野鸭,只是小巧许多。水活鸰善潜水,眼看它浮在河上,眨眼不见了,再一眨眼,它已在远远的另一处水面滴溜一下浮起。
村里有年轻人从外面带回一把气枪,四下里拿鸟雀练手。麻雀们首当其冲。“砰”地一声,铅弹飞出去,中弹的麻雀应声而下,有的落在陆地上,有的掉在河里。白鹭鸶听见枪响,吓得赶快飞走。老人家在边上看见了摇头。这后生提着气枪上山打鸟,一无所获,下了山还在瞄准鸟儿放子弹,竟打中了水里的白鹭鸶。旁边人终于看不下去了,都拿眼睛剜他。他却浑不以为意,从另一岸涉水过去,捞起鹭鸶鸟儿,一手肩枪,一手提鸟,得意地回去。好在气枪不久就禁了。
有一年,一天我去爬山,走入一处密林小道,忽见道旁一只羽色鲜亮的大鸟在扑腾翅膀。再细看,这鸟原来挂在一面极细极韧的绳网上,挣扎不能脱身。我上前去想要帮忙,它以为我是猎人,转过头用漂亮而坚实的喙狠狠啄我。我只得退开步。细看这张网子,原来从上至下密布道旁,乍看几乎无形,难怪鸟雀会撞上去。若给这网缠住,脱不了身,或者给布网的人捉走,或者饿死。网上果然还悬着不少死去的雀鸟。
我下了山,准备找一把剪刀把这网绞破,放走那只鸟。一路上,我向人询问,山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网?人们大都闭口不言。有人悄声告诉,这网大概是山下经营菜馆的所设,为的是增添野味,吸引顾客。等我再爬上山去,那只鸟不见了,网也不见了。好多天,我心里总想着那只鸟。它的羽毛那样好,喙那样强壮。它后来是自己挣脱网子逃走的吗?
现在回乡下,看到的鸟倒比以前还多。鹭鸶不是一两只,而是从田里成片地起飞和降落。初夏穿过一片浓密将收的油菜田,惊起来两只绿羽毛、长尾巴的大鸟。我一点儿不认得这美丽的大鸟。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确认没有危险,复又隐没入地面的一片碧色中。
但愿它们住在这里,长久,自在,安宁。
作者:赵 霞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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