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时隔十四年,多明戈竟以耄耋之年再次莅临上海,举办独唱音乐会。原本想着约他老人家聊聊近十数年来对声乐艺术新的感悟,但大师表示需要集中精力准备音乐会,无暇顾及访问,不过,却欢迎我在演出之前去看看排练,顺便闲聊一番。
那日赶至“前滩31演艺中心”,大师正与乐队合乐,虽然演出曲目均限定于“中声区”,但他仍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或许是准备在加演曲目中增添一首中国歌曲,大师乘着排练间隙,端坐于钢琴前,一边弹奏一边轻声用中文吟唱《康定情歌》。多明戈先生素来对《康定情歌》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两首中文歌曲情有独钟,却又常常为这两首歌的旋律“长得很像”而苦恼,但每次他开口,就会赢得满堂掌声。排练结束后,我们便站在台口,进行简单交流。
一个人只能拥有一生,但演员却有幸可以拥有众多截然不同的人生。人们爱多明戈,是因为他用华丽的高音,传神的演绎和俊朗的外表,塑造了几乎所有歌剧中的男高音,实实在在写入歌剧编年史之中,而400年的歌剧至今仍能让他翻出新鲜感。他常把歌剧艺术看做“通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因此在他看来,歌剧艺术从业者只有保持顽强的生命力与意志力,充满罗曼蒂克的情怀,方能使歌剧艺术永葆青春。而他本人也随着年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艺术方向。
众所周知,多明戈是由“男中音”转型成为“男高音”的,但在2009年,他出演威尔第歌剧《西蒙·波卡涅格拉》中的“男中音”角色,这似乎意味着“转型”或“回归”,然而,大师予以否认,认为只是喜欢那个角色而已。但是,到排演谭盾歌剧《秦始皇》时,多明戈开始萌生改唱“男中音”的想法,与他合作的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在《角斗场的〈图兰朵〉》一书中说:“他在‘秦始皇’角色的音域已经发生改变,作曲家谭盾根据他的声音做了很多细致的考虑和创作,整部歌剧他的最高音唱到降A。站在大师旁边排练,我能感觉他开始在调整自己的音域,把声音的位置往男中音调,一点点地尝试男中音的音色和高音。”大师也认同田浩江的判断。说到田浩江,大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田浩江相关的两样东西,即烤鸭与鹦鹉。
田浩江和太太玛莎(上图)是歌剧界一对神仙眷侣,永远如影随形。玛莎原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人类遗传学家,深受包括谈家桢教授在内的前辈科学大师青睐与器重,但为了爱情,她甘心情愿放弃事业,成为田浩江得力帮手,而那个时候,田浩江只是一个在银行里仅存有几百美金的所谓“歌唱家”。直至田浩江拿到大都会歌剧院正式合同,两人才结为秦晋之好。按田浩江长篇传记散文《角斗场的〈图兰朵〉》所述,玛莎在浩江兄的艺术生涯中须臾不可缺少。
首先,玛莎会以科学家的严谨来规划丈夫的所有演出与排练。譬如:田浩江曾经同时需要参与大都会歌剧院多尼采蒂歌剧《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和华盛顿歌剧院的马斯涅歌剧《熙德》(下图)的演出,必须频繁往来华盛顿与纽约之间,稍有差池,便会影响排练和演出。“科学家玛莎帮我列了一个详细的表,清清楚楚地标出我兼顾两地的最佳日程可能。她准确地计算出我要坐的火车和飞机,安排好在两个城市之间最科学的旅行。玛莎密密麻麻地写出在华盛顿几点排练完,赶几点飞机,几点到纽约,几点去大都会化妆,参加当晚《露琪亚》演出。第二天,我要几点起床,坐几点的快车到华盛顿,参加几点排练……”如此这般,浩江兄方能应付裕如,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世界各大歌剧院,塑造一个又一个角色。
相对于“科学统筹”,“心理疏导”大概是玛莎身负的头等职责与使命。艺术家大多脆弱、敏感、易怒,歌唱家更是如此,情绪的波动,气候的变化,乃至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影响其舞台呈现,浩江兄便因此有“抱怨先生”的雅号。不过,每当浩江兄濒临崩溃,玛莎总是以其强大内心、冷静处置方案,令丈夫恢复至稳定精神状态。浩江兄当年前往佛罗伦萨歌剧院参加《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演出,尽管之前已做好精心准备,却仍然横遭歌剧指导挑剔与责难,不禁怒火中烧,一气之下决意解除合同,返回纽约。但玛莎却不为所动,以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说道:“佛罗伦萨歌剧院是每个歌剧演员的梦想之地,你千万不可感情用事,说走就走。人要放弃容易,难就难在坚持,你只有倍加努力,唱得更加完美,才能回敬那些偏见和歧视。”经妻子劝慰与安抚,浩江兄这才冷静下来,继续投入排练,后来果然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演出中大获成功,连剧院看门老头也给他竖起了大拇指。演出刚结束,浩江便拿到了剧院次年威尔第歌剧《弄臣》的合同。
不过,有时候,玛莎也会“leave him alone”。有一次,浩江兄去意大利热那亚演出一部威尔第较为冷门的歌剧,排练过程不顺,忽然又萌生“逃离”念头,感觉继续排练下去,会被角色“杀掉”。没想到,玛莎竟然未表示任何异议。妻子如此“反常”表现,倒让浩江踌躇不定,待平静下来后,再度研读乐谱,发现原来难以逾越的困顿,竟神奇地迎刃而解,玛莎“激将法”完胜,最终,演出圆满结束。
玛莎不仅仅拥有“时间统筹”与“心理按摩”两大绝活,其烹饪水平,尤其是烤鸭制作更是远近闻名,有口皆碑,每次田浩江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出,尤其是中国春节前后,玛莎总会为所有演员及幕后工作人员做一顿丰盛的中国饭菜,其中包括水饺、春卷、东坡肉、炒牛肉或鸡肉等,一应俱全。而且,玛莎极为细心,因为菜里难免会放葱、姜、蒜、胡椒等调味,所以她会在食物旁边竖一块小牌子,特别注明,提醒歌唱家谨慎拿取。可是,演员们大多酷爱中国美食,全然不顾辛辣禁忌,往往一拥而上。有一次,帕瓦罗蒂也经受不住诱惑,偷偷取了五个春卷,只是不敢演出前食用,待演出结束后带回家再吃。但多明戈就管不了那么多,在演出歌剧《命运之力》间隙,大师冲向后台,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助手阻拦,伸手抓起一个春卷就往嘴里塞,吓得浩江兄魂不守舍,担心多明戈演唱时万一被一根姜丝或葱卡住喉咙,这便如何是好。
当然,烤鸭才是玛莎的绝活(上图)。浩江兄说,自1991年从丹佛搬至纽约,迄今为止,据不完全统计,玛莎所制作的烤鸭已超过两千只,并创一晚烤制12只烤鸭纪录。癸卯盛夏,在美东小住数日,浩江玛莎设家宴款待我们全家。玛莎忙碌一下午,精心烹制“红煨牛肉”“大虾炒面”等美味佳肴,烤鸭更是不可或缺的主角。玛莎制作的烤鸭,是用烤箱烤制而成,鸭子体积并不算很大,色泽暗红,但外观却相当饱满,表面油光闪烁,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配上葱丝、黄瓜丝,以及甜面酱,再裹上面皮,顿感齿颊留香,特别是一口咬下去的瞬间,表皮的脆香与肉质的细腻,以及恰到好处的配料,完全融合,使味蕾得到无限满足,令人无法抗拒。
和多明戈说起玛莎的烤鸭,大师顿时两眼放光,直言美味无比。他还记得有一回大都会演出完毕,带了十多个朋友去浩江玛莎家宵夜,大家挤在并不十分宽敞的客厅里,以音乐与烤鸭,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大师还戏言,浩江兄之所以能拿到无数歌剧合同,玛莎的烤鸭功不可没。
除了烤鸭,多明戈大师还问及浩江玛莎家的鹦鹉“卢克”(上图)。卢克与玛莎相伴相随三十余年,亲密无间。曾经在视频里听到卢克用清脆的声音说“Hello”和“I love you”,口音清晰,而且还会发出和玛莎相似的笑声。卢克的绝妙之处,不仅仅在于模仿人说话,还在于能够唱歌。用浩江兄的话来说:“卢克最拿手的是意大利美声唱法的练声,从上到下,音色非常统一,横膈膜的运用无师自通。它的头只有乒乓球那么大,按说共鸣腔不大,可是它要是敞开喉咙唱起来,比任何专业歌手的嗓门都大。”而且,卢克还有极佳鉴定审美能力。若歌唱家演唱上乘,卢克会欢快地加入;若歌唱者水平蹩脚,卢克便会保持沉默,或发出愤怒的吼叫,以表不满。
多明戈大师至今仍记得在浩江玛莎家看到卢克后,随口说了个有关鹦鹉的笑话。故事大意是,有家花鸟商店有一只会说五种语言的鹦鹉售价五万元,另一只会唱歌的鹦鹉标价十万元,还有一只貌似垂垂老矣的鹦鹉则因为被那两只鹦鹉唤作“大师”而标价五十万元。大师刚说完,卢克领先众人半秒钟,率先发出高亢的笑声,惹得多明戈大师笑得直不起腰。
我曾去浩江玛莎家做客(上图),自然要拜见一下“卢克先生”。卢克个头不大,通身黄绿相间,煞是好看,那小小的嘴巴向下勾起,像一把倒钩子,显得十分锋利;那对大眼睛炯炯有神,以警惕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这些陌生来客。只是无论如何逗它,它始终保持沉默,惟有玛莎给它喂食,它才会发出几声低沉的回复。但究竟说了什么,实在难以分辨。细问之下,原来,前几日,卢克与狗嬉戏,意外受伤,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也懒得说话,即使,偶尔说一声,原来脆亮的声音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低沉的鸣叫……从外表看,卢克好像没有明显伤痕,想着假以时日,卢克仍会恢复往日模样。不料,大约一周后,浩江兄发来微信:“卢克昨日远行。突发。你们是最后见它的几位朋友之一……”接到浩江兄微信,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复。后来和多明戈大师聊及卢克,大师亦难掩哀伤之情。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会躲在“象牙塔”里孤芳自赏,而是会拥抱火热生活,亲近自然生态,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言:“别人都要远离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对于田浩江和玛莎来说,烹制美食,与动物为伴,是他们汲天地之灵气,获艺术之激情的途径之一。作为首位与纽约大都会签约长达20年的中国歌剧艺术家,田浩江已完成历史使命。多明戈大师说:“通过与田浩江合作的十二部歌剧,这才了解他是如何将激情与力量融入其优美的声音之中。”然而,浩江兄并未停止前行步伐,他仍与玛莎一起,以音乐的名义传播美与善。遥祝浩江玛莎兄嫂幸福、安康!
2023年12月6日
PM5:5:20 于海上静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