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
封面新闻记者 杨尚智 王祥龙 田雪皎
我叫陈军,是四川省简阳市人民医院ICU的一名医生,3月5日,是我进入武汉市武昌医院ICU病房的第10天。
这里的病人,都是危重的新冠肺炎患者。做了20多年的ICU医生,看到这里的生离死别,我多次流下了眼泪。
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年近70岁的夫妻,他们床对着床,躺在ICU病房,都昏迷不醒。女儿在爸爸病床的横梁上写着纸条:爸爸,您要坚强,我们等您回家。一部手机放在在父亲的床头,循环播放着一段女儿录音:我们在家,准备好了您和妈妈最喜欢的菜,只等下锅。
但是,她妈妈去世后不久,她父亲也没能挺过来……
刚下飞机前辈就告诉我
“准备救命的东西”
在简阳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我算是一名资深大夫,走进院长办公室接受支援任务时,没有犹豫。
2月21日下午六点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我们降落在空荡荡的武汉天河机场。
走下舷梯的时候,当时天气阴沉沉的,很纳闷:为什么机场如此空旷、通道上只有我们团队?然后突然又反应过来,武汉封城了......
机场出口,是二三十个迎接我们的人。接我们的车启动后,我听到车后很多人喊着:感谢四川、武汉加油。
到酒店安顿下来,我首先给在武汉抗疫一线的老师朋友打了电话。一位前辈跟我说:在武汉,ICU病房最辛苦,快准备救命的东西吧。
我们被分到了武昌医院,这里是新冠肺炎的定点收治医院。
武昌医院
2月25日,是去医院上班的第一天。6:10起床,6:50上车,7:20到达科室。换上自带的衣、裤,洗手、戴口罩、帽子、穿防护服……一套完整的三级防护,应该没问题了!
但实际情况却没有想象那么顺利,本身戴近视眼镜的我,再戴上护目镜,很快就有了最常见的、最为讨厌的、该死的“并发症”:眼镜、护目镜立马起雾!随行同事出主意,武昌医院的老师帮忙,终于“勉强”得以解决。
随着时间的推移,视物模糊加重,举步维艰;耳根、头皮被双层口罩的系带压得越来越痛,防护服下的汗水湿了又干,感觉缺氧症状越来越重,视野越来越模糊。
吃午饭时间到了,我几乎是在二位同事的搀扶下,从五楼ICU病房跌跌撞撞下到三楼。
重新换上防护服,干脆不戴跟随我这么多年的近视眼镜,认真、仔细、反复的涂抹护目镜防雾剂,再进病房。
远处是绝对看不见了,但看近物却明显清楚不少!终于可以较为清晰的去翻阅每一个患者的诊治资料,查看每个患者的床旁输注药品及用量,了解每个患者的血液净化、呼吸机指标等。对患者资料的掌握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循环播放女儿的录音
没能唤醒沉睡的父亲
2月27号凌晨1:00,上夜班,准时站在宾馆门口,准备去医院值班。细雨中的夜灯,显得格外孤独。冷风一吹,我头脑清晰了不少。
夜色笼罩下的武昌医院,貌似宁静。门急诊大楼门口的灯光,映照着春节前高挂的大红灯笼,显得有些不合适宜,大红灯笼下那几条“隔离线”反而更刺眼。
进入ICU病房,依然是一片忙碌的画面,呼吸机、监护仪等依然发出各种报警声,此起彼伏,与沉寂的深夜是对立的。
一对年近70的夫妇,在10天前,相隔一天,因为新冠肺炎危重住进了ICU。病情也几乎相同:极度低氧血症,需要呼吸机强力支撑;严重低血压,两种升压药联合、大剂量维持;肾功能及内环境严重紊乱,持续血液净化等。国家级中、西医专家的两次联合查房指导,收效甚微。
我们当天上班前,妻子已经先行离去,留下她病床对面床位的丈夫还在苦苦支撑。而她的丈夫,也早已经什么都不能感知。
丈夫床头上空横梁上贴了一张字条,是他儿女写的:“爸爸,您要坚强,我们等您回家,一定哦……”
我现在依然记得那些字的笔画,可惜我们进ICU不能带手机,不能拍下来。他枕头边放着一部手机,在循环播放:“爸爸,您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们早已经准备好了您和妈妈最喜欢的菜,只等下锅……”
听声音,说话的是他的女儿。
这样的时间、空间,这样的患者、家属,这样的医护人员,在不可名状的心境下,到8点下班。
4天后,一直昏迷的丈夫也走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位医生还是护士,善良地帮他把手机放在床上,播放女儿发来的语音。
几次想问一问身边的同事,但开不了这个口。
如果病人都像方舱医院那样
眼睛都要笑眯
我刚来的那天,ICU共有12位病人,其中6位气管插管,到了3月2日,这6位病人先后都走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没有那么多恐惧了,更多的是失落和挫败,还有忧虑。
9床的一位婆婆,心搏骤停。因为两种升压药同时超大剂量泵注,血压仅勉强能够维持,呼吸机强力支撑下且已两天多。比较意外的是,常规抢救约5分钟后,她的心搏居然恢复了,各项指标也没有再明显变差。
但是第二天,我再走向9床,才发现床位已空,大妈已然不在。原来的“昂立”,仅仅是一种短暂的“假象”。唉……
武昌医院ICU接收的都是(危)重症病人,我们陆续收治到的18位病人,病情离出院都还有很长的距离。病人的病情稍有好转、稳定,都犹如一抹阳光。
3月2日,我们接到一位47岁的病人,开始的情况很不好,只能躺在病床上持续高流量吸氧,连翻身都费劲。
新冠肺炎没有特效药,除常规的氧疗,对症用药,努力改善肺功能外,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增强病人的免疫力和自愈能力。
交流病情的时候,我安慰他说,不要一直躺在床上,尽量动起来,哪怕在床上坐一会儿。如果现在做不到,睡觉的时候可以先试下能不能侧卧、俯卧。以后再尝试坐在床边,甚至扶着病床走动,一步步来。
几天之后,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这位病人已经能够坐在床上,自己用勺子吃稀饭,虽然吃不了几口就气喘吁吁。
能够取得一点点进步都是高兴,尽管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近,时常看到新闻上,有些病人在方舱医院还能跳健身操。如果我们科室的病人,也能像方舱医院的那样,跳起健身操,那我真的眼睛都要笑眯。
同事跟我开玩笑
“过了个轻松的春节”
忙碌之后,会和同事们聊聊天。
一位武昌医院的医生,淡定、从容地讲述了他最可能被感染新冠肺炎的三次经历:只戴了一层外科口罩频繁去会诊重症新冠肺炎确诊者;无专门的三级防护措施情况下行紧急气管插管,大量血性痰喷溅到工作服上。
并且,从他口中再次证实了,从1月初至现在,这里ICU常常都是14位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而科室值班大夫只有5名(白班2人,夜班1人),连轴转,直至今天。期间,整个科室的绝大部分同事,都没有回过家。
ICU徐主任还开玩笑,今年的春节过得很轻松、简单,就是科室到宾馆两点一线,免得到处拜年给红包,真正是过了个“革命”的春节。
ICU的工作真不简单,尤其长时间穿防护服的不适。每天下班回酒店洗完澡,往椅子上一靠,脚伸到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休息的时候也会给家里打电话。
妻子和我是同行,她能够理解,关心最多的是在这边吃得怎么样,休息如何。爸爸妈妈尽管是老农民一对,偶尔电话也只是说下吃饭了没有,工作的事很少提及。
还记得第一天下班的场景,晚上八点过后,武汉的天空下着小雨,走到窗前,远处的霓虹灯尽管模糊、但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