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养花种草被普遍认为是中老年人专属,而如今,绿植却成为打工人新的生活方式,当一天大部分时间居于室内,与自然保持联系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养几盆绿植了。植物好像也成为年轻人除宠物外寄托情感、缓解焦虑的另一选择。
其实,长久以来,植物早已扎根于我们的生活习惯与文化历史中。清明插柳、端午插艾、重阳节遍插茱萸……细数每一个曾经热闹的节日,好像总能寻得那些曾装饰节日的野草野花。不管是拿在手里的、悬在门上的,还是插在瓶里的,被野草烘托出来的节日氛围,都引人怀想。
博物学者马俊江将这些藏在小草里的精神家园一一重现,收录于其新书《文心雕草》中,下文摘选其中三篇我们最常见的野花,这些野花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与我们建立起了无比密切的情感联系。本文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不速之客紫茉莉
紫茉莉的名字很多,名字不仅是名字,背后总会有故事。
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称其野茉莉,说“处处有之,极易繁衍”,这应该是这棵草被称为“野”的原因。“野”不一定真是野生,像野生也是“野”。物以稀为贵,到处都有的东西当然不会“贵”,不贵就是“贱”。贱也有贱的好处,易繁衍,好养活。以前医疗条件不好的时候,小孩子的夭折率很高,胡乱给取个贱名,就是求个好养活的意思。紫茉莉也真是比茉莉好养活得多:在温暖的江南,茉莉也不能地栽,得植于花盆,冬天还得搬到屋里,而紫茉莉南北都有。我的紫茉莉就是不速之客。前后阳台的几个空花盆里,有一年突然长出几棵紫茉莉。以后,每年都会来,不用我管它们。
明代《群芳谱》说茉莉有木本有草本,紫茉莉确实也叫草茉莉,但至于它是否就是古人说的草本茉莉,王象晋没说,我们也无从得知。但吴其濬说因为紫茉莉“花如茉莉”,所以以之为名,实在有点牵强:茉莉花有单瓣有重瓣,但颜色只有白色;而紫茉莉名为“紫”,其实还有白、黄和复色,花型也只有单瓣,但跟单瓣的茉莉花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倒是有点像小喇叭花。我身边就有小孩子把紫茉莉误认作喇叭花,还说小时候摘下花来当小喇叭吹,真能吹响。称其茉莉,恐怕是因为紫茉莉和茉莉一样有花香,而且都是黄昏到夜晚这段时间花香最浓。但同是花香,气质有别:茉莉花香淡而雅,而紫茉莉浓得有点俗。俗是民俗的俗,让人亲近。
《植物名实图考》中还提到紫茉莉的另一个名字:粉豆花。说得名原因是种子如豆,内瓤白色,可作粉。作粉干什么用呢?《崇祯宫词》有载:“宫中收紫茉莉实,研细蒸熟,名珍珠粉……宫眷皆用。”据现有的材料,紫茉莉第一次在中国出现,就是出现在这位皇帝的后宫。而且,进到宫里不是因为花美,而是种子可以用来做化妆的珍珠粉。崇祯死了一百多年以后,这种紫茉莉粉又出现在大观园女孩子们的妆台前。《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宝玉递给平儿一根玉簪花棒,笑着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两本书不仅说清了紫茉莉粉的制作方法,而且再看下去,连这脂粉的样子和化妆效果都有了:“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
白天尚未开放的紫茉莉
大观园的女子们喜欢紫茉莉粉,但崇祯皇帝不喜欢,接着说《崇祯宫词》里的故事——紫茉莉漂洋过海到中国后的第一个故事:后宫佳丽都用紫茉莉做的珍珠粉化妆,但崇祯不喜欢女人们浓妆艳抹,看见有人涂脂抹粉多了点,就嘲笑人家“浑是庙中鬼脸”。据说,大清的乾隆皇帝也不喜欢紫茉莉。皇帝们不喜欢,于是紫茉莉从皇帝后宫和高门巨族流落到了民间。孩子们也就有了机缘看见紫茉莉的种子,他们叫它地雷花,把它乌黑的种子当玩具武器扔来扔去,不知道它曾是妃子和小姐们的高级化妆品,当然也更不知道紫茉莉是国外来的洋花:1918年杜亚泉等人编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植物学大辞典》说紫茉莉来自西印度,现在的《中国植物志》说它老家在美洲。
和茉莉一样,离家久了,家也就模糊了,成了一笔糊涂账。不像人,离家越久,家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人心痛。第一次记载紫茉莉的《崇祯宫词》是清代康熙年间的王誉昌所撰,第一次记载茉莉的是《南方草木状》,都叫茉莉,但两棵花差了一千四百年。孩子们不管这些,只管玩儿:男孩子们扔地雷,女孩子们用它做耳坠、涂指甲、抹嘴唇—清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紫茉莉“花可以点唇”,所以紫茉莉也叫胭脂花。紫茉莉是贱花,花市不会有卖,但成了很多男人女人偶尔想起的童年故事,花一样点缀着凡俗人生。
刚才说到屈大均,他的《广东新语》是本蛮有名气的书,而有名气的书更要小心,不能被名气吓住。比如,屈大均说紫茉莉的花“早开午收”,这比“朝开暮落”的木槿还短半天。陈淏子的《花镜》同样有名,也同样这么说紫茉莉:“清晨放花,午后即敛。”这样说紫茉莉的人大概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在夜里去看看紫茉莉。关于紫茉莉开花的时间,清代医家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的说法和前两位不太一样:“紫茉莉入夏开花,至深秋未已。白花者香尤酷烈,其花见日即敛,日入后复开。”其实,最简单的说法应该是从黄昏说起:紫茉莉黄昏开花,夜里也开着。因为夜里也开着,江南有些地方叫它夜娇娇,吴侬软语命名一朵花也会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昵,让我这北人听了就想笑。无眠的夜娇娇会把花一直开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高了,它合上花瓣,睡了。
英语里叫紫茉莉为四点钟花,四点当然是黄昏的四点。中国人的说法比英语要诗意得多,叫它晚饭花、烧汤花、洗澡花。这些草名都是一首乡土中国的田园诗或者一幅风景画:黄昏,房前屋后,墙角或者篱笆旁边的紫茉莉开花了,空气中弥散着俗世花香。母亲开始烧火做饭,在外面撒野的孩子饿了,回家。母亲一边亲昵地骂着,一边给泥猴儿一样的孩子洗澡,清水从光屁股的小身子上流过。
汪曾祺先生有本有名的小说集叫《晚饭花集》,自序中有一句话估计被很多人记住了:“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真是好句子,也让人欣然释然:难耐的酷暑过去,来的是怡人的凉意。可是那句话还没有说完,还得接着读:“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惆怅是晚饭花故事的味道,像紫茉莉的花香弥散在黄昏。
《晚饭花集》汪曾祺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 2019
小说集中,《晚饭花》是一组小说,很短的三个短篇。小说当然都写人,但三篇小说里也都有个道具—人都是平凡的人经历着平凡的人生,道具不仅是道具,人生的惆怅附着其上。第一个故事叫《珠子灯》,江南旧俗,有钱人家给出嫁的女儿送灯。女人出嫁了,琴瑟和鸣,是个好故事,可男人死了。那些灯就黑着,再也没亮过,女人就一个人过日子,就躺着。躺了十年,女人死了。一个锁着的房间里,珠子灯的线断了,嘀嘀嗒嗒落到地上。第二个故事里是一个挑担子卖馄饨的男人和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嫁了好人家,也是好故事。可结尾是男人没说出的一句话:“谁来继承他的这付古典的,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呢?”第三篇就是晚饭花,一个小孩子喜欢看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坐在自家门道里做针线,身后是开着的晚饭花。女孩子出嫁了,嫁给了一个“不学好”的男人。晚饭花还在,只是没有了那个女孩。
晚饭花开,一天的酷暑就过去了,但过去的不仅是酷暑,还有很多美好的事也跟着过去了。川端康成有篇名文,叫《花未眠》,第一段有句话说:“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凌晨四点,我放下书,到露台上走走,醒着的是紫茉莉,在黑暗里,静静的。想起小时候和二姐年年种花,花里就有紫茉莉。去年二姐从北方来江南看爹妈,跟她聊起过去的事,问姐:“还种花吗?”姐说:“忙着过活,哪还有闲心种花。”姐跟着姐夫“闯关东”很多年了。
解暑消夏栀子花
酷暑,翻翻旧书,想看看古人消夏的事儿。
以消夏为题的书很多,书里有玩儿古董的、赏字画的、考证金石的……心有所喜,浸淫所爱,自可消暑,可惜这些都是我爱不起的事儿。倒是俞樾的《九九消夏录》、纪晓岚的《滦阳消夏录》这类人和这类书还可以亲近,因为翻翻闲书,听听鬼故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用花费很多银子,也可以让人欣欣然,忘记炎夏苦夏。但,还不满足,因为想起了老北京的两句俗谚。第一句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第二句是,凉席板凳大槐树,奶奶孙女子小姑姑。两句俗谚都涉及消暑,家境不同,消暑方式也不同:有钱人家搭凉棚,没钱人家买凉席。相同的是,消暑得有树。如果上穷碧落下黄泉,东翻西翻找材料,写本《草木消夏录》,讲讲过去那些解暑的植物,该是件有趣也解暑的事儿。比如,栀子就曾是解暑花。
“对花六月无炎暑”(《薝卜花》),诗里让人忘记炎暑的花就是栀子,作者是宋人蒋梅边。梅边,真是好听的名字,想来都让人解暑:站在一棵梅树旁边,不管是梅子树,还是梅花树,都生凉意。梅子,望之生津,想象也能止渴;梅花,雪里盛开,想象的雪也寒凉,人的想象也还真是有用。栀子炎夏盛开,却也总是让人想到雪,乃是因为花形与花色。栀子花白如雪,今人看得见,但要说花形也如雪,恐怕是今人想不到的。因为园艺家们一直有一种奇怪的癖好,似乎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把单瓣花朵改造成重瓣。其结果就是,古时简洁朴素的单瓣花难得一见。最初引人注意的栀子花是单瓣,而今天花圃和花盆里的栀子,无论大小,都已是重瓣了。单瓣的栀子在野外,成了野栀子。
单瓣栀子花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说,“诸花少六出者,唯栀子花六出”。六瓣的花确实少见吧,文人也好,民间也好,唱栀子花时常以此起兴。市井小民这样唱:“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为黄昏后。日常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栀子花,六瓣头,男儿爱笑女儿愁。男儿爱笑朋友多,女儿愁多会梳头”。不管是个人著述的《群芳谱》,还是皇帝组织编写的《广群芳谱》《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都只搜罗阳春白雪的文人草木诗。其实朴素、活泼乃至泼辣的民间歌谣,自有文人诗里没有的清新可爱。读读这些歌谣,解人颐,解酷暑。
栀子花开六瓣不仅是歌谣里悲欢的起兴,而且古人的想象力也真是发达,看见栀子的六瓣花居然想到了雪花:“六出分明是雪花”(宋·张镃《薝卜花盛开因赋四韵》)——雪花也是六瓣啊!这种想象让古诗里的栀子花和雪花如庄生梦蝶,梦幻迷离:“疑为霜里叶,复类雪封枝”(南北朝·萧纲《咏栀子花》),是花?是雪?分拆不清。“何如炎炎天,挺此冰雪姿”(明·黄朝荐《咏栀子花》),“雪魄冰花凉气清”(明·沈周《栀子花诗》)……明明是写栀子开,写来却是雪花飞。栀子花带来夏天的雪,而想象的雪也冰凉。甚至,栀子的花香都带了寒意:“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宋·杨万里《栀子花》)。
栀子花带来想象的雪,而它又真的爱雨爱水,雨和水自然也是夏天的清凉。大多数花朵不堪风雨,而栀子花却在雨中更见精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唐·韩愈《山石》)鲁迅曾赞汉唐的中国人“多少闳放”,大叶肥花,这是闳放的唐人欣赏的美。一场雨后,韩愈坐看草木,碧绿的芭蕉叶,雪白的栀子花,无暑意,生凉意。
栀子爱水,可水培,所以又名水栀子,或者水横枝。一钵清水,绿叶白花,花香袭来,想来都是清凉之境:“一根曾寄小峰峦,薝卜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宋·朱淑真《栀子》)薝卜是佛经一种植物的音译,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就是栀子花,虽有罗愿、李时珍、方以智等不少人考证出这只是以讹传讹,但传得久了,积非成是,薝卜成了栀子的别名,尤其是宋人,似乎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
甚至,没有花开,没有花香,只是净水中新鲜的青枝绿叶,也足以解暑消夏。栀子又写作支子,也称鲜支。近人林义光的字书《文源》说,支即是枝的古字。那么,栀子或者支子其实也是枝子。实际也是,栀子的枝子也为人所爱——盆景本来讲究的就是枝、叶、根、干,有花无花并不重要。朱淑真的《水栀子》写栀子水培盆景,第一句“一根曾寄小峰峦”,横空出世的就是曲折如峰峦的一根“枝子”。暑热时候,陆游闭户不出,静对两盆案头清供,如对老友:“清芬六出水栀子,坚瘦九节石菖蒲。”(《二友》)清水里栀子的枝子,菖蒲的叶子,都是夏天消暑的好颜色,青翠欲滴,不必花开。宋人李处权的《水栀》写得也好:“我有古鱼洗,岁久莓苔蚀。注之清泠水,藉以璀错石。静态自愔愔,孤芳何的的。”清凉的不仅是鱼洗里的水,也是盆里一棵水栀子。
菖蒲
1927年夏天,鲁迅在广州,给将要出版的《朝花夕拾》写着《小引》。心情本来就颇为芜杂,更何况又是岭南酷热的黄昏。但“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很可以驱除炎热的”。看着水里栀子的枝子,鲁迅写下“青葱得可爱”几个字时,心情应该轻松了一些。而且,这时的鲁迅也进入了一种文化传统—栀子消夏也消愁。
鲁迅是爱花爱草的,要不,后人怎么会有一个那么美好的百草园。他在夏天看见栀子,在秋天也看见栀子。写《秋夜》时,他看见扑火的蛾子们撞到亮着的灯上,也看见新换的灯罩,雪白的纸,“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的栀子”。鲁迅喜欢热烈的红色,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还写了一个“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女吊》,她穿着“大红衫子”,有着“猩红的嘴唇”。但有人问,栀子花不是雪白的吗?有猩红的栀子吗?宋人景焕的《野人闲话》等书上说,蜀后主迷恋花草,有奇人送他两株红栀子,“其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园艺大家周瘦鹃说,蜀后再无红栀子。送红栀子的人离开蜀后主就不见了,这样的记述已如神话。也许,红栀子只开在神话里,画纸上。
被人讲过,写进了书里,画在了纸上,后人的想象里就有了一朵红栀子,实际的有无倒不再重要,也无须争辩。但鲁迅画着红栀子的灯罩,让我想起了古代的栀子灯。“风霜成实秋原晚,付于华灯作样传”,宋人董嗣杲的《栀子花》说得清楚,栀子灯的样子不是栀子花,而是经历风霜的果实。栀子,古书也写作巵子。李时珍解释说,是因为栀子果实像古代的一种酒器:巵。其实,这种说法不太恰当:栀子果实宿存的花萼很长,而酒器巵形如圆柱,柱下有短短的三足。若说像酒器,栀子的果实倒是更像爵或者角,它们才有长长的“腿”,像是栀子果宿存的花萼。
栀子以果名,应该是事实。麦子谷子无患子、桃子栗子覆盆子,植物名里的“子”本来就多指种子和果实,而栀子最初为世人所重也是因为果。《说文解字》对“栀”的解释是:“木,实可染。”栀子的子,古人用以染黄,所以,古有栀黄之说。《汉宫仪》记载,“染园出栀茜,供染御服。”皇帝的御服都是用栀子和茜草来染,也就难怪司马迁说种千亩栀茜,其富有不下千户侯。现今《史记》白话译本多译作栀子花茜草花,不知染色的是栀子果和茜草根,翻译史书却不懂历史,也是眼光狭隘,一花障木,看不见整棵树、整株草。
栀子染黄,但日晒容易褪色,所以后来被槐花代替。栀子果的历史使命完成了,接下来才是栀子花开。栀黄不耐烈日,栀子花却在炎夏开得正好,白得像雪。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近人林义光的《文源》以金文解释汉字,比字圣许慎的《说文解字》更能说清字源。毕竟,金文是篆文的“源”。比如“艾”,许慎以篆文解说,说它从草从乂;而林义光说“艾”的古字上下并不分开,是“乂”的两笔上面各有一小横,小横上再加两个小点,是个象形字,像两棵艾草的样子。艾草丛生,两茎交叉,应该不难见到。到了篆文,上下分开,写作了“艾”,变成了会意字。会意字也有趣,像谜底有点含混的谜语,也像是想象力的游戏。南唐徐锴《说文系传》说“乂”两笔交叉,像是用刀割草。所以,后人解释“艾”字本意,多说是割草。但意为割草时,“艾”应该读作“义”,和“乂”“刈”两个字同音同意。
用什么刀割草呢?三国韦昭注《国语》说“刈”就是镰刀,元人王祯《农书》说“艾”和“刈”一样,都是镰刀。而“乂”又有去除的意思,所以王安石《字说》释“艾”为“乂疾”,就是治病草。确实,这棵草以艾灸治病名世。罗愿《尔雅翼》说,别的药草各有所治之病,只有艾草可灸百病:“岁或多病,则艾生之,亦天预备以救人尔。”艾是医草、灸草,在人们的信仰里,它简直是上天所赐的灵草、神草。所以,解释字源时,有人把割草和治病草这两个意思合起来,说“艾”就是采割药草。
古代社会讲究多,采草也有时间规定。采艾草的时间有三个,三个都是节日:上巳节、清明节和端午节。古时的节日,大多有鬼有神,有驱鬼敬神的草和树。虽然节日大半源于祭鬼祀神的庄严仪式,但一变成节日,往往做了民间的狂欢。那些驱鬼敬神的草木,也就随之变作了节日里好看的装饰。
上巳节是三月三,一个春天的节日,也是水边的节日。在中国节日的历史上,算是最古的了:源于先秦,盛于汉魏,消失于唐宋。也不能说消失,是和清明节还有寒食节合在了一起。现在清明的民俗里还留着上巳节的痕迹,比如踏青。上巳节的主题是祓禊(读音同浮戏),汉人应劭《风俗通义》解释说:“春者,蠢也,蠢蠢摇动也……疗生疾之时,故于水上衅洁之也。”衅,是祭祀,也就是祓禊的“祓”;洁,是祓禊的“禊”,是洗浴—《周礼》说的本来就是“衅浴”。为什么春天要到水边祭祀和洗浴呢?可以从“蠢”字说起。“蠢”,现在人看见它,大抵只会想到愚蠢,而古人造这个字的本意却有点像“春天的昆虫记”——春天“虫动也”,《说文解字》这样解释“蠢”。对春天的认识有趣,造的字也好玩儿。当然,虫子,有好有坏,有正有邪。而暮春三月,寒气未消,阴气未尽,古人称之春气。有坏虫子有春气,人就容易生病,所以,春天,要到水边祭祀,以驱邪、驱毒虫、驱春气;沐浴呢?是清除宿垢,以洁净求健康。
而驱邪、驱虫和疗疾,都离不开草木。民谚云,“三月三,蚂蚁上灶山”,这就是“蠢”。虫子猖獗怎么办?采草。苏东坡《物类相感志》说:“三月三,收荠菜花,置灯檠上,则飞蛾蚊虫不投。”荠菜花治虫,用什么草驱邪呢?《韩诗外传》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蕑草祓除不祥。”蕑草,大多认为就是兰草。《诗经》有《溱洧》,说的也正是三月三的水边故事。诗的大意是:春天的溱水和洧水,哗啦啦地流淌。男男女女手里拿着蕑草,成群结队走上河岸。路上,一个少女看见一个少年,很喜欢,就上前搭讪。少年矜持了一下,就跟着女孩走。两人打情骂俏,谈情说爱,兴高采烈。临别的时候,送给对方一束芍药花。
荠菜花
分别后呢?当然是想念。最深切的想念怎么表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人会这么说。这说法也来源于《诗经》的采草诗《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尔雅翼》解释诗中采草和三月、三秋以及三岁的关系,这样说:葛藤,春三月即成熟,春末可采,故有三月之说;萧是荻,荻也写作萩,是秋草,所以是三秋;而艾呢?孟子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采葛,用葛藤皮织布做衣做鞋;采萧,用萧祭祀;采艾,用艾疗疾。一年四季,人在时间里,也在草里,采着。采的草里,有爱情和思念。艾草和采艾,是最深的思念。
就这样,在流逝的时间里,节日也和人世的一切一样,变化着。拿着兰草,本来说是“祓除不祥”;到河边去,本来说是祓禊,可“水引春心荡,花牵醉眼迷”(唐·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去河边成了欢欣的春游踏青,沐浴的河水成了春心荡漾的爱河,驱邪的仪式成了少男少女们的情人节。而手里的兰草,从驱鬼变作了爱情的信物。直到唐代,杜甫还在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丽人行》)荠菜花也一样,从原初的驱虫,摇身一变,成了节日的装点。清人顾禄《清嘉录》记三月三的荠菜花:“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亮眼花。”祈什么已不重要,荠菜花簪头上,是节日应有的风流和美。
最初的沐浴也是需要草的。汉代大儒郑玄注《国语》,说“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也”。什么草药呢?郑玄没说。汉人崔寔的农书《四民月令》说三月三“可采艾”,南北朝陶弘景的《名医别录》以及别的医书也都这样讲。洗浴的药草里应该有治百病的医草——艾草吧。
上巳节的河里,人们是否用艾草洗浴,已不得而知。但艾草不仅是药草,还是节日的菜蔬。唐人孟诜《食疗本草》有三月三采艾草做馄饨的说法,还说艾草种子和干姜一起捣碎,做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吃了可以让“鬼神速走出”。用艾草做节日糕点的习俗,现在还有。今人沈书枝《八九十枝花》里记皖南民俗,说三月三的前一天,小孩子们都要到野外掐艾蒿。“掐”是方言,但似乎比古人的“采”还要好。王国维《人间词话》夸赞“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用得好,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这个说法简直可以借来赞美“掐草”的“掐”:掐草用手不用刀,有手有草,手是小手,草是嫩草,也正应和了春天的清新。小孩子们掐来艾草,母亲做蒿子粑粑,孩子们爱吃。小孩子都是诗人,爱吃是情动于中,情动于中就歌咏之。沈书枝记下了孩子们吃粑粑的儿歌:吃粑粑,吃粑粑,粑粑吃得把魂巴得住。并解释说,儿歌的意思是“吃过粑粑,三月三就不怕鬼怪来找”。这是上巳节的遗迹,但节日里的妖魔早已退场,孩子们也不会管什么鬼怪,只是狼吞虎咽,大吃粑粑而已。
蒿子粑粑
皖南三月三的蒿子粑粑到了浙江,是清明节的清明果。如果做成饺子形状,就叫作艾饺。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清明风俗,说的清明吃食叫枣锢飞燕,简称枣锢(偏旁应该是“饣”,不是金字旁)。想来和北方的枣糕差不多,像蒸花卷,但夹层里夹着大红枣。有趣的是,不仅踏青郊游时带着枣锢,还要用“柳条串之,插于门楣”。同是宋人的吴自牧《梦粱录》说清明节,没有说到吃食,只说“家家以柳条插门上”。各种节日,不管门上插什么,最初的意思都是阻挡邪气和恶鬼进门。鬼也知趣,见门上草木,赶紧退避三舍,于是那些草木就都成了节日装点、孩子们的玩具、嘴里的美食。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有记:“唐中宗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带之可免虿毒。”虿是蝎子一类的毒虫,“带柳”应是三月三驱虫驱邪的风俗,等到上巳和清明两个节日合并,柳就插在了清明的门上。春柳在门上,也在男男女女的身上。《清嘉录》引《吴县志》云:“清明,男女咸带杨柳。”当然,最爱戴花花草草的肯定是女人。清人杨韫华有《山塘棹歌》,写的就是女子戴杨柳的清明旧俗:“清明一霎又今朝,闻得沿街卖柳条。相约比邻诸姊妹,一枝斜插绿云翘。”说是“一枝斜插”,也不是把一段柳条直接插在头上。即便是柳条,做了头饰,也得发挥艺术创造力,修饰一下。而民间,从不缺乏艺术创造力。《清嘉录》说清明日“妇女结杨柳球戴鬓畔,云红颜不老”。戴杨柳已不是驱邪,而是为了青春的美。杨柳球是什么呢?现代作家废名的小说《桥》中曾谈到清明杨柳球的做法:“长长的嫩条,剥开一点皮,尽朝那尖头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不知怎的,柳球总是归做姑娘的扎,不独史家庄为然。”
清明是鬼节,可家家门上的柳枝,戴在女子头上的杨柳球,都绿得满是春天的生机。按周密《武林旧事》的说法,那些柳枝实在“青青可爱”。青青可爱的,还有艾草做的清明果。各地清明果做法不一,有的地方把洗净的艾草剁碎,和在糯米粉里;有些地方则用水煮艾草,水便是绿水,用它和米粉。不管怎么做,清明果都是绿色的,草木绿的绿。好看的颜色,也带给它另一个好听的名字:青团,“青青河边草”的青。现在,多少人还记得青团本是祭鬼与祭祖的祭品呢?它只是糯得好吃,绿得好看。
清明插柳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的门上,插的是艾草。端午的采艾有些麻烦,南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记端午艾最早,也最详细,从采的方法到插艾的目的,方方面面都说到了:“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悬于户上,可禳毒气。”有人形的艾草吗?苏东坡在《仇池笔记》中替古人解释:“艾未有真似人者,于明暗间以意命之而已。”虽说如此,但端午的习俗之一就是门上悬艾人—不是人形的艾草,而是如宗懔所说,“采艾为人”—做成人的样子。有时,也做成虎形,称之艾虎。清人孔尚任《节序同风录》说:“结艾为人形或虎形,悬门户以禳毒气。”而艾草也不会仅在门上禳毒气,孔尚任接着说端午习俗:“男女皆戴艾叶,祛百病。”而女人终究是爱美的,只戴艾叶还不能满足她们爱美的心:“剪蚕茧为小虎,贴艾叶上,曰艾虎,或缚艾为之,女子插髻上,辟百病。”虽然孔尚任讲端午艾的各种习俗,总忘不了加上一句“禳毒气”或者“祛百病”作为收尾,但也只是说说。精心做的艾虎插在发髻上,女人们想到更多的,恐怕是好看。周作人讲日本三月三习俗,说祭祀时人们用纸、布、木头和泥土做人偶,祭祀完了就扔在水里。可人偶越做越精致,不忍丢弃,就成了独立的艺术品。风俗的事,大多如此吧,从原始宗教渐变为审美。端午门上插艾草,本是辟邪,可宋人周密《东京梦华录》这样说:“钉艾人于门上,士庶递相宴赏。”艾人不是拒鬼,而是等着人们来欣赏。
端午的艾草,也不仅悬门户,插发髻,这棵草在端午的旧俗里用处实在太多了。《节序同风录》记载的还有:
第一、包艾香粽,以艾叶浸米;
第二、蒸艾糕,又称艾窝窝,和青团差不多吧;
第三、做艾衣,用艾叶和棉花絮衣服;
第四、饮艾酒,以艾叶煮酒;
第五、泼火眼,中午,把早晨戴过的艾叶、蒲叶、石榴花放在水碗里,泼于门外;
第六、挂三花两草,三花是蜀葵花、石榴花、萱草花,两草是艾叶和蒲叶,用红绳串在一起,挂在帐子或者门上……
我的天!居然这么多,说起来都累人。
五月,古称恶月,诸多禁忌,但端午却被人们过成了欢乐的节日“佳景,不特富家巨室为然,虽贫乏之人,亦且对时行乐也”。吴自牧《梦粱录》说端午“自隔宿及五更,沿门唱卖声,满街不觉”。卖什么呢?花草居多。端午不仅有艾草,孔尚任讲端午时,提及的节日花草多达数十种。《西湖老人繁盛录》和《梦粱录》一样,也记宋时杭州旧俗,说“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五不可无花供养”。端午的开始,是热闹到嘈杂的叫卖声,以及家里桌上一瓶花:石榴花、蜀葵花、栀子花,夹杂着几片菖蒲叶,几茎艾草。想想,都别有一番风致。
不仅端午,前面提及的上巳节和清明节,也是一样,都是曾经的风流盛事。上巳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人小孩,穿上春衣,一起去野外踏青,到春水里沐浴,登高台任春风拂面,唱着去唱着回,多好。《论语》里的曾点说得兴奋,孔子也跟着点头,夫子也爱那个春天的节日。清明呢?《东京梦华录》写道:“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翻翻旧书,看看旧俗,那些节日里的市声叫卖声、田野河边的歌声,不绝于耳;那些装饰节日的野花野草,拿在手里的,悬在门上的,插在瓶里的,都让人怀想。现在的节日,有点太静,太简单了,少了旧时的热闹、风致与风雅。
《黄帝内经》说艾灸从北方来,是北人的发明。我在北方田野长大,多识乡间草木,可是不识艾草,因为我生长的乡村,没有上巳节,连清明和端午都没有。以至于初到江南,端午时也想风雅一回,去采艾。在小区找到了一丛,结果呢?楼里跑出一位老太太,对着我大叫:“你为什么拔我的菊花啊。”真是好生尴尬。
本文节选自
《文心雕草》
作者: 马俊江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