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巷11号
李晓
那一年春天,我爸说,你程叔叔调到县城去了。程叔叔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按照当年单位职务进行分配居住,我爸从县城机关调动到区公所以后,与程叔叔的职务级别相比,程叔叔正好在我爸前面。程叔叔住3楼,我家住在程叔叔楼下旁边的平房里。
程叔叔调走以后,他家住的90多平方米的房屋,就轮到我爸住进去了。我们一起帮程叔叔家搬走柜子、床铺。程叔叔指着那口古铜色的泡菜坛子对我爸说:“老李啊,你我同事一场,这口泡菜坛子是我妈留下来的,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爸说,好。我妈当年在村子里,做得一手好泡菜,名声远扬。
那一年,是1988年。34年的时间过去了,程叔叔送给我家的泡菜坛子,依然庄重如古董般稳稳当当伫立在老房子里。用坛子里的泡菜,我妈做火爆腰花、酸菜鱼、凉拌三丝、泡椒炒猪肝,在这些家常菜的飘香里,度过了一年一年的端午节、中秋节、除夕、元宵。
那年,搬进程叔叔家住的房子前,我请来了老家的泥瓦匠周师傅,他提着一桶石灰水,把房子墙壁刷得白白亮亮。我妈从乡下搬来的老家具里,有一口脱了油漆的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我爸我妈1964年的结婚证、老照片。去年秋天,爸爸远行去了另一个世界,妈妈常常摩挲出老照片,望着照片上当年英气勃勃的爸爸,一个人深深地陷入旧时光的深水里去了。
住进了小镇的楼房,爸爸心心念念的,是已经去世好几年的爷爷。爸爸说,把没住过小楼的爷爷也请来住住吧。爷爷生前没留下过一张照片,爸爸就去小镇黄葛树下画像的黄师傅那里,我爸口述着爷爷生前的音容笑貌。一周过后,爸爸去取爷爷的画像,一见那画像上胡须掩喉对着我爸慈祥微笑的爷爷,爸爸顿时就哭了,太像了,太像了。
1994年秋天,我和来自县城的女子,在小镇这套房子里,点亮了一盏叫做家的灯火,爸妈把住的那间稍大的卧室让给了新婚的我们。
1996年新年的晨曦之中,一个孩子的嘹亮啼哭声,宣告一个新生命成为这套房子里的小居民,他是我的儿子。
1998年春天,我从这套外墙已变得灰白的小楼搬到了新城买下的房子。老房子里,从此留下爸妈居住。我爸退休前,按照房改政策买下了房子的产权。
我搬走以后,老房子里,爸妈在一起又共同生活了23年。23年里,老房子里,我爸我妈一起生活的气息,已渗透进老房子里的墙壁、地板、天花板、老家具。老房子里,我爸我妈半夜睡不着,把存折摊在床铺上,一张一张地数。老房子里,有一张我爸我妈睡的祖传老床,雕工精湛,有浮雕花样、麒麟、大小飞龙盘旋,表面似有斑驳镀金,深褐色的漆已大多脱落,但木质尚好,发出明晃晃的光。而今剩下我妈一个人,常常抚摩着老床,这是在抚摩过去一寸一寸的时光。想起当年它从深山来,被一些手工匠人缓慢打磨成床,我爸我妈躺在这床上缓缓老去,经历了亲昵时光,烟火人生里的争吵,艰辛日子的熬炼,还有生离死别。老房子里,爸妈相守着,有时比沉默更沉默,我妈每一次外出归来,躺在沙发上的我爸伸颈抬头望着我妈,眼瞳睁大,浑浊的目光放电一般明亮起来。平时,行动不便的我爸,还喜欢趴在窗前,听梧桐树里的鸟声。
去年除夕夜,妈妈来我家吃了年夜饭后,又犟着脾气回到老房子里一个人住下了。妈妈说,你爸爸走了,我还要守着老房子过年,这样才对得起你爸。
老街上,传来过年的鞭炮声。我走到老房子楼下,忍不住抚摸着老墙,有簌簌而落的砖石灰。时间,在老墙上也长出了老年斑。
这里是香炉巷11号,我妈家的门牌号码。
(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版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