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2020年第十一届“中国十大丑陋建筑”发榜,引起了吃瓜群众新一轮的评头品足,他们普遍觉得这些设计“品味低俗,丑得魔幻十足”。
但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徐腾,对这些声音不以为然。他甚至在2020年城事设计节的“元气城事奖”中,首先提名的就是在“丑陋建筑榜”排名第三的飞天之吻。
位于重庆武隆白马山的飞天之吻。图/网络
“元气就是一个地方所具备的感染力,简单来说就是很酷很牛逼。”徐腾说。
同时,他还提名了备受争议的广州文和友,以及近年走红的晋江触角沙滩。他认为大多数人看世界的方式,都是在表达感官上的情绪,而大多数的流言蜚语没有成本,对这些建筑也不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生活方式研究院就这个话题采访了徐腾。讨论这些处在舆论漩涡中的建筑或设计,不是说想给它们正名,而是想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城市的存在方式。
飞天之吻
“猎奇本身有什么错?”
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密斯·凡德罗曾说,建筑开始于两块砖被仔细地连接在一起。
但是建筑并不结束于落成的那一刻,因为它在时间的长河里会一直被冲刷,在人类史上会一直被评判。它可能会名垂千古,也可能会被改造,被毁灭。
飞天之吻在对外开放之前,就预先在网上火了——两个庞大的人型雕像,手托两批游客,在机械臂的加持下旋转着到最高空相遇,完成“亲吻”。
这个魔幻的场景被网友调侃为“巨人上菜”。它最初的设计灵感是武隆民间流传的一则神话——白马仙子与茶仙女因爱触怒了王母,被打落凡间化为仙女山和白马山。
但这个爱情故事的凄美,在两个色彩鲜艳的雕塑面前彻底解构。
徐腾承认,这真的很土,但它胜在很酷。 “很多东西只是土,但不酷。土是一种很朴素的方式方法,但酷是需要形成一种很特别的形式感。”
在最初的设计图中,飞天之吻并不如此“写实”,而是一对白色的渐变镂空雕塑,造型时尚抽象。但在后期的执行中,施工与设计逐渐背道而驰。
飞天之吻原设计图。图/网络
如果从现代审美出发,原设计图的确更符合常规想象,但徐腾觉得成品更好。“一抽象就没有感觉了,牛郎织女飞到半空中接个吻,这个想法只有天才才想得出来。”
他也理解人们对此的非议。建筑本身是一门横跨工程技术和人文艺术的复杂学问,但很多人只会停留在“好看or不好看”。
而在同一套美学教育的背景下,人们审视事物的角度多数都是相似的,一旦发现跳出常规,第一感受就是扎眼,辣眼睛。
因此徐腾说,他在很早以前,就不靠情绪来看这个世界。“无论是做建筑还是设计,其实琢磨的都是人和环境的关系。 而评判一个环境如何,最终是要看它本身所具有的能量密度,能不能传达出一种元气:它是否撩拨起人的情绪,让人们有意愿参与其中。 ”
毋庸置疑的是,飞天之吻提供了一种新奇的游玩体验,吸引了全国乃至全球的游客来参与,短时间为当地吸引大量关注并创造收益。
一些人认为,人们去飞天之吻仅仅是因为猎奇。徐腾不认为这是一个槽点,“猎奇是人心底里很大的需求,你去看好莱坞大片是猎奇,听明星的八卦也是猎奇, 猎奇本身有什么错呢? ”
他觉得飞天之吻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网红点,是有充分理由的,“首先它是一个很奇怪的想法,然后还用一种合理的技术手段实现了,并能提供到一种超越日常的体验。”
这些古灵精怪的设计,是否会扰乱城市的整体规划?徐腾并不担心这些,他更相信“进化论”: 人类历史的发展会有一套它自己的程序, 时间会自然决定谁能留下来。
广州文和友
世间万物,
就非得待在它该待的地方?
广州文和友,是徐腾觉得应该提名“元气城事奖”的另一个网红建筑。他觉得这个设计将广州日益稀少的街头小贩收纳到店铺当中,尝试用商业的办法挽救了城市记忆。
也许在他人看起来,文和友在CBD的存在,就像在一个高科技的外壳上缝了一张破败的旧布。 但是徐腾看到的,是一个建筑罕见的勇气,它把城市中陈旧的一面搬到了外立面上。
傍晚时分的广州超级文和友。图/网络
在过去,城市恨不得把旧环境全部都拆掉,特别是在CBD,要的就是体面。现在借由着这一种力量,旧日的生活气息重新回到城市中去。
这也是徐腾认为它比长沙文和友走得更前的地方。“长沙的只是室内的一个装修,你在家里穿成啥样都没人管是吧? 但如果你穿个比基尼在街上走,就会有人骂你伤风败俗,因为任何事一旦到外地面来,就成了一个公共事件。 ”
广州文和友所造成的舆论价值,很多人都低估了。徐腾说,正因为广州用这种网红的方式试验了一把,重庆缩小版的文和友“47楼大排档”项目,才很快得到了批准。
重庆缩小版的文和友“47楼大排档”。图/网络
很多人不认同文和友,是觉得它盲目混搭,为什么非要立在最繁华的高楼大厦中,融入到更接地气的北京路不好吗?
徐腾对此表示抗议, “为什么一个东西,就非得待在他该待的地方?一个一米七的小孩在街头打球,当然无可厚非,可是他能打进NBA,不是更能说明他很厉害吗?”
他觉得,大家在批判一个事情的时候,不应该首先想到一个标准,因为只有丰富才会有活力,才会形成复杂度,继而城市才能形成“阅读快感”。
文和友另一个饱受非议的地方,在于开业半年,首批老字号就陆续退场了。徐腾觉得很正常, “任何一个事情在实践的过程,肯定是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困难,这个事情不足以否定它在最开始的决心和勇气。”
超级文和友的摊主,已经换了一批。图/网络
近年来,徐腾观察到,房地产发展相对乏力,但网红建筑让旅客趋之若鹜,是因为走了合适的群众路线。对比之下,学院派的建筑更加强调思想性,它太学术了,人们需要一些立马就能get到的乐趣。
他想,网红建筑在未来会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方向,因为它可以涵盖各种各样的创作,产出更多富有体验感的玩法,实现一种整体的气质。
因此,徐腾鼓励网红店主们,积极面对各种异议。“任何一个事物,面对的舆论都不可能绝对干净, 因为说一句风凉话不需要什么成本,被批评从来都是更容易的。但要说出里边的道道来,还需要知识。 ”
古灵精怪的城市,才好玩呀
自从2017年邂逅奶奶庙之后,徐腾再没有遇到过让他更心动的建筑。
“有一种悲哀是出道即巅峰,再也找不着比奶奶庙更牛逼的东西了。” 徐腾笑。
奶奶庙因为徐腾的发掘一炮而红,但随即也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它首先迎来了蜂拥而至的游客,后来随着舆论变得复杂,很快就遭到改造,很多的地方也被拆掉了。
奶奶庙中的“全神全佛”。图/网络
徐腾觉得很可惜,他本来是想分析它背后所蕴含的能量,结果大家不分青红皂白,打死再说。这对奶奶庙是很大的伤害,也跟徐腾当初记录的本意有很大的违背。
后来有人对徐腾说:你是什么样的心态和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拿你这个材料怎么来做后续的斗争,这个斗争起来之后你是控制不住的。徐腾深以为然,于是他几乎不再在公众号上写新发现了。
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化主题还是偏端庄,并不鼓励创新, “大家都板着个脸,试图很体面,而好玩的东西就很容易被摁死。飞天之吻和文和友都是很典型的案例。”
奶奶庙中的“车神”。图/网络
徐腾常常见证人类在建筑历程上的弄巧成拙。晋江的触角沙滩,也是他觉得很有元气的地方,它是伸向大海的一条长尾沙滩,傍晚时分的晚霞景观很极致,有浑然天成的气场。
但是当地政府发现游客多起来后,在岸上修了一个庞大的花园,这反而让去看日落的游客没地方停车。
作为野生建筑观察者,徐腾虽然不想写公众号了,但也不能停止记录。他开始改做手帐,最近在画去年5月份到8月份在外面流浪的日子。
官方照片↓
他总是能发现民间不经意留下的奇观,比如最近到重庆断头大佛,意外在附近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小庙”。
它立在一个崖壁上,走道特别窄,就一米多宽,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小佛像,前面都有香火, “其中竟然掺杂了一个穿着毛衣的圣诞老人,特别好玩。”
在大合影中突兀的圣诞老人。图/受访者提供
他决心把这些有趣的东西记在脑子里,并在未来的创作中把他们复活。
徐腾真正关注的,从来不是建筑设计的美丑,而是在这背后的“浮世绘”。他常常会从建筑中看到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业主是不是跟施工队吵架了?谁在那里又收回扣啦?农村的欧式宅子又是谁做的决策?
徐腾的近日手帐。图/受访者提供
这些隐秘的信息让他特别着迷。很多潜伏在人民群众周边的建筑,默默形成了一片地域文化,饱含魔幻现实的隐喻。它可能是趋同的城市设计中的一朵奇葩,但正因如此,它持久地散发出一种年轻向上的元气和活力。
正如日本建筑师谷口吉生所言: 建筑基本上是某种东西的容器,我希望他们更喜欢的不是茶杯,而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