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板儿是刘姥姥的外孙,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个年龄在今天可能还在读幼儿园,但板儿的世界里,却充满了饥寒。
板儿可能永远想不到,那年的那一个冬日早晨,因为跟着姥姥进了一次城,他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一个村野儿童,因此有了一段富贵奇缘。
一、农村孩子的世界里只有饥饿与贫寒
原文说,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跟着女儿女婿一家过活,但女儿一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那年“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
于是,一无所知的板儿,一个五六岁的村野儿童,就这样被刘姥姥带着进了城。
进城前,姥姥还特意嘱咐了他几句,可能板儿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一个懵懂顽童哪里知道,这不是带他去玩,而是带他去贾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去“碰运气”,他还“喜的无不应承。”
这是冬天,板儿一大早就跟着姥姥,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往城里赶,可能连马车都雇不起,祖孙俩一路走来,从城外的农村走到城里时,一定满脸风霜。
板儿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去奉承和恭维人家,但刘姥姥自然是懂的,人都有同情心,尤其看到一个几岁的孩子,穿着破旧的冬衣,小手小脸冻得通红,难免不起恻隐之心。
小板儿心里也许会有些不耐烦,明明在家,姥姥已经教了他,见了人要请安,要下跪磕头,到了荣国府大门跟前,姥姥又教了他几句话,让他记住,他嘴里自然应承着,但却未必真的放在心上。
因为此时的板儿,一定饿极了。
板儿清楚地记得,从家里出来时,连饭都没吃,这会儿他已经很饿了,哪里还记得住姥姥交代的话,甚至在周瑞家,准备去王熙凤屋里时,姥姥再一次教了他几句话,他也只嗯嗯地答应着。
等到了王熙凤屋里时,板儿哪里还记得这些?尤其在一间屋里等人时,板儿看到有个小妹妹在炕上睡的正香,粉妆玉琢,很是可爱。
让板儿眼前一亮的,不是玩具,而是一桌子被抬进来的食物。他早已经饥肠辘辘了,于是见到了吃的,“便吵着要肉吃。”在板儿的童年里,可能一共也没吃过几次肉。
没想到,姥姥不仅没让他吃,还打了他一巴掌,他很委屈。可他哪里知道,姥姥这次带他来,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填饱肚子啊,家里还有父母和姐姐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呢。
王熙凤来了,这样一个“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女强人一出现,就震慑住了饿肚子的板儿,他吓的躲在刘姥姥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精明的王熙凤,虽说对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刘姥姥不认识,但见了板儿,想到自己的女儿巧姐,就起了恻隐之心,“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这才慢慢地放下对王熙凤的惧怕。
自古以来,开口求人难,刘姥姥在家虽然放了狠话,要“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但见了王熙凤,却也一时脸红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带着五六岁的外孙,出现在百年贵族荣国府大管家王熙凤的屋里,那种窘迫与尴尬,也许只有真正贫穷过有过手心朝上去求人的人才深有体会。
板儿可不管这些,既然有了果子吃,便只顾着吃果子,早把姥姥教他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不可能明白,姥姥当时多希望他放下手里的果子,噗通一声跪在王熙凤面前,甚至声泪俱下地求可怜求施舍。
板儿的果子还没吃完,就听到说传饭了,然后就被姥姥带着去吃饭。这也许是板儿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各种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叫不上名儿的美食。
对于村野儿童王板儿来说,他此时最大的幸福不过就是填饱肚子,或者再奢侈一点,能够吃上几片肉。这一次,眼前那个“粉光脂艳”的“大姐姐”,一下子满足了他。
二、乡野儿童的世界里只知蝈蝈与蚂蚱
在农村儿童的眼中,最常见的就是蝈蝈和蚂蚱,板儿又是个调皮的男孩,自然常去捉蝈蝈蚂蚱玩,因而再熟识不过。
我曾想过,姥姥第一次带板儿进城时,他的姐姐青儿也曾哭着要去,但因板儿更年幼,这样就更容易博得他人同情,所以姥姥可能会答应外孙女,下一次带她去。
中间隔了几年,板儿应该大了几岁,刘姥姥这一次再去荣国府,没有了第一次的窘迫,因为这一次纯粹是来表达谢意的,她带的仍是板儿。可能青儿已十多岁,已近将笄之年,女孩儿家不宜再抛头露面。
板儿这一次终于不用再走路进城,因为姥姥带了许多瓜果菜蔬,要送给贾府,自然需要雇一辆马车。此时的板儿家,因为连年收成好,多收了三五斗,家里开始有盈余。
刘姥姥虽是村老妪,却也是世路上经见过的,自然知道知恩图报,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所以她会精心地把头遭的瓜果尖儿专门摘下来,像供神一样,小心翼翼地运进城,孝敬贾府的太太奶奶公子小姐们,想必那看门的三等奴仆和周瑞家的,也得了些好处。
如果说上一次板儿因为在贾府吃到了山珍海味而对它心生好感,那么这一次板儿又有机会大开眼界,他跟着姥姥进了大观园。
板儿有些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姥姥随便说句话,贾府的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太太奶奶公子小姐,都能笑得不像话,他并没有觉得很好笑。
板儿看到一位跟姥姥差不多的老太太,只是自己的姥姥穿的是粗布麻衣,满头银发满脸风霜,手掌又粗又厚,指甲里塞满了泥,而面前的那个老奶奶,却满身珠光宝气,看上去比姥姥年轻了许多,身边还围着许多漂亮姐姐,有捶腿的,有端茶的……
这位老太太看到板儿,也许想起了宝玉,也许想起了兰儿,于是“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一见那果子就喜欢,他上次在王熙凤的屋里就吃过,回去后他还绘声绘色地跟姐姐说呢。
但这一次,因为人多,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王板儿不免有些害羞,“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多了解孩子啊,于是“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玩去。”
于是板儿不仅得了果子吃,还得了一些钱,还有人带他玩儿,这可是他们那的周财主的儿子才有的待遇呢。
板儿以为这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儿了,却没想他的富贵奇缘才刚刚开始。第二天,他就被姥姥牵着进了那画一般的大观园。
又是坐船,又是各处院子闲逛,又是吃各种美食,板儿长这么大,都没有这一天的经历奇幻。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因为在贾府吃得好玩的好,板儿很快就不再怕人。
他看到探春房里的锤子,就要拿了玩,被丫鬟们慌忙拦住,这如何使得?这可是“玫瑰花”三姑娘的屋子,谁敢动一分一毫?
板儿又要探春屋里盘内盛着的娇黄玲珑的大佛手,也许在板儿眼中,这个东西看上去很诱人,又放在盘子里,金灿灿的,应该是可以吃的水果,所以就要了吃。
让板儿没想到的是,他在探春的拔步床的纱帐上,还看到了蝈蝈和蚂蚱,激动地一个一个指着大喊出来,却没想到,一旁的姥姥早看不下去他的调皮无礼,生怕得罪贾府的小姐们,于是一个巴掌打过来,板儿顿时就委屈地哭起来。
是啊,板儿哪里知道,姥姥好不容易跟贾府有了瓜葛,若是他不小心弄坏了小姐们的东西,她哪里配得起?又或者板儿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的贾母等人不高兴,她又如何自处呢?
板儿终究是个孩子,眼中没有算计,更不懂什么得失,他只是本能地在寻找自己感兴趣的玩物。一个锤子,一个佛手,纱帐上绣的蝈蝈和蚂蚱,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童年的快乐是如此简单。
这一次,板儿再次见到了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妹妹,她哭着要自己手里的佛手。这佛手本就不能吃,板儿已是玩了半日,又看到那妹妹用又大又圆的柚子跟他换,于是开心地换了“玩具”。
现在的农村孩子,大多应该都吃过柚子了,但对第二次进城的板儿来说,他还不知道柚子为何物,只当跟佛手一样,是不能吃只能玩的,所以当球踢着玩儿去了。
他又哪里能想到,他一个以蝈蝈蚂蚱为玩伴的村野孩子,会跟一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有一段奇缘。冥冥中命运之手早已将他和小妹妹两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三、大板儿带年迈的姥姥进城救巧姐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刘姥姥是被典型化了的穷人形象,若不是跟贾府有瓜葛,得到了王熙凤的偶然接济,也许一家人连那个冬天都过不了,遇到灾年,只能忍冻挨饿。
仗义每多屠狗辈,刘姥姥人穷志不短,她精于世故,却从未失去自己的善良,也因此,板儿才与巧姐有了一段奇缘。
当然,《红楼梦》原本并未写到此,而续本里的文字,又被俗笔改坏,巧姐被说与周财主家,这并不足信。根据曹公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二进荣国府时,脂砚斋留下的批语我们可知,最终,板儿与巧姐应该结成了姻缘的。
板儿自己可能都没想到,他的命运,在他五六岁那年,就已经提前被曹公设计好了,他要跟着姥姥去贾府,等着见王熙凤的时候,他祖孙二人正是在“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
这一回的回前批里,脂砚斋忍不住“剧透”说: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何为归着?则是人生最后之归属也。
板儿跟着姥姥第二次进贾府时,又因为跟巧姐儿换了玩物,因而更直接地有了关联。脂砚斋说: 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可见,板儿最终与巧姐是有一段很深的缘分的。然而在此之前,刘姥姥、板儿尚有三进荣国府,他们要救出被“狠舅奸兄”卖掉的巧姐,然后才能将其带去乡下安置。
可以推断的是,此时的姥姥早已是八九十岁的老妪,而板儿已成人,应有十五六岁,从小板儿长成了大板儿,据他第一次进贾府已过去了十年有余,贾府在他的眼中,呈现了这样一幅景象: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因为王熙凤曾经“偶因济刘氏”的举动,换来了今日刘姥姥带着板儿,千里搭救巧姐之义举。我们说,穷人什么都缺,但唯独不缺善良。
我曾想像,板儿多年后,再一次见到巧姐,是在江南某处烟花柳巷,巧姐认不得他,他亦不识巧姐,还是姥姥一句,是巧哥儿不是?巧姐听到有人叫她,一眼认出姥姥,抱头痛哭。
最终,板儿驾着自己的马车,带着巧姐和姥姥回到乡下,既有前缘,兼且相处日久,而此时贾府早已败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巧姐无家可归,情愿嫁与板儿,于是二人成亲。
我甚至还想到,在板儿娶了巧姐之后,姥姥还曾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晚上,跟他们讲从前贾府的那些趣事,讲她眼中的二奶奶,老寿星,宝二爷……讲板儿与巧姐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此时的另一处,出了家的宝玉,披着破毡,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