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朱大可常常被冠之以中国先锋艺术的代表评论家的头衔。在一般人眼里,先锋派文学已经够轻狂了,更何况朱大可这样从文学新潮中脱胎而出的先锋评论家,一定是浮躁之极!我得承认,在读到朱大可的文章之前,我也是持这种见解的一人。我历来认为读报纸上的评论是要“坏气”的。因此对前几年朱大可那些著名的论争文章从未看过一眼;而自此之后报章杂志上朱大可名字出现的频率又日见稀少,这也使得我更难改变这种缺乏充足理由的成见了。
还是在去年,我偶尔翻阅《钟山》,看到朱大可的一篇奇文的标题《洗脚之歌》,实在太离谱了。我不禁摇头苦笑。以前郦食其去拜见刘邦,正逢刘邦洗脚,就挺起迂夫子的脊梁骨,愤而指斥刘邦侮辱知识分子。今天朱大可居然写起什么“洗脚之歌”来,岂不是比刘邦还刘邦,大有不敬字纸之嫌吗?激于义愤,我倒下意识地拿过杂志逐字读起来。
然而几乎从读完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句号起,我就觉得好像被一只闪着灵光的手指指引着,走进了一座秘密修持的异教寺庙。一切通向世俗文化的隧道都被切断了。默默通神,似乎有一种远远的来自河外星系的声音传来……
等到朱大可给我的第一次强大的精神冲击被渐渐平息之后,我才开始对过去可笑的成见感到羞愧。我虽然冬烘,却还有一点学术上的“公心”。我敢说,朱大可在未来的中国文学史上将是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他的声音似乎传自上苍,而神灵附体往往就是大师级境界的标志。
朱大可的《洗脚之歌》是一次文化审判。他确实有刘邦那样豪迈的流氓无赖气质,把臭脚丫泡在柔软的水里,一面对一个个走来的世界性圣人们——包括老子、孔子、释迦和耶稣,发出响亮而尖利的嘲笑。
朱大可是有资格进行这样放肆的“文化洗脚”的。这就要牵涉到为什么我要在标题中把朱大可叫做“恐龙”了。现代西方有一门“恐龙学”。据说在人类降临之前,恐龙家族已经在这个地球上存在了几万年。我们人类最伟大的圣人,与恐龙曾经有的古老生存历史和生存智慧相比,都只能说是乳臭未干的小弟弟。根据中国尊老的传统,有在圣人面前公然洗脚的特权的,当然也只有咱们地球的恐龙老居民了。
朱大可看上去也确实有点像恐龙。他的通体上下笼罩着一股龙的灵气、龙的光彩。他身材矮小,走起路来的形象却是气势若虹,正合了“龙行虎步”的老话。他的一双眼睛宝光含藏,一旦左右顾盼,就大有龙飞凤舞的活泼可爱。但大可也有不像中国传统龙的一面。传统龙修到了柔软感的极致,一旦扭起秧歌来,实在有一种“柔若无骨”的女性体操运动员的美。朱大可就没有这一种久经修炼的形体功夫了。他的骨骼大而笨拙,头颈硬邦邦的,似乎到了杀头时也不会软下来转一下的。
朱大可是通相学的人,据他自己说还天生一个“猪鼻”,他的鼻梁确是塌的,没有那种象征财富与权势的“财库”。这更是大煞风景的事。因为鼻梁者,龙脉也;龙脉一断,便泄了一生可能有的富贵荣华。而恐龙却正是龙和猪的结合。且看被现代电脑复制出来的恐龙模拟像,骨骼庞大无比,威风倒是有的,却透着一派的笨态。因此恐龙具有神话中龙的族类特征,但在精神形态上则更接近于猪的原始和质朴。大凡这些形貌骨相,都是与朱大可“暗合”的。如果有哪位漫画家愿意把朱大可画成“恐龙”,大概是用不着多少修饰的。
朱大可之所以永远不会取得当一条中国神话中龙的资格,还在于他太男性化了。传说中龙都会吞云吐雾、七十二变、精于权术,这一定要有一种女性化的阴柔才行。而朱大可却是里里外外一股阳刚正气,顶天立地一个男子汉。所以他在高手如林的文坛角斗场上,不仅不能威柄在御、号令天下,而且早已被逐出了中心圈,只能晾在老远的上海郊区边缘带冷眼“看风景”了。“猪鼻”赋予他的老实,还使他不善于识别坏人,接连上当,落了个“朱错眼”的绰号。
万般无奈之下,朱大可只好买了些中国古传的相书,想从中学些辨别正邪的本领。此外他还能玩玩周易神卦,据说对吉凶祸福休咎很有点预知能力。我一生别的好事没有,倒是有缘碰到过不少“知往鉴来”的高人。自然想试试大可的能耐。于是在一个类似刘备拜访卧龙先生的鹅毛大雪天,来到了当时正处于最沮丧的精神低谷之中的“恐龙”府上。
“你是一种混乱而怪异的精神分裂症气质。你的人格呈现彻底分裂的状态。其中一半的灵魂浸透着自卑,另一半却十分高傲。你内心是不屈服的,外表上则有妥协的一面。显而易见童年时代的你曾被深深地侮辱过……你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
朱大可还会测字,他要我随便写几个字给他看看。我就写下了我的名字“胡河清”三字。
“不挺拔,歪歪倒倒的。这说明你的一生中始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这字迹是给压得这般模样的。从这三字的写法看,你的童年一直处在家庭的温暖卵巢中,青年时代却突然完全丧失了家庭的保护;中年将是你同社会联系最紧密的时期,到了晚年,你又将逐渐淡薄同外界的关系,返回到自己内心的孤独王国中去。”
大可突然诡秘地看着我笑将起来,
“你的鼻梁长得还不错,说明理性发展得极好。这也是修国学的人特有的威力。要是换了一个人有过你这样精神经历的话……”
他当时正写好长文《亚细亚痛苦及其消解模式》,顺手送了我一份。“胡河清,何意也?胡,怎么能的意思。黄河怎么会清呢?你不会有世俗的福缘。”大可总结似地说。
我听了不免失望。但想想古书上确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说法,也不得不承认大可神断的准确。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活了几十年,竟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名字竟是一句可怕的谶语!至于其他一些话,凡我过去经历过的,也几乎无一不被大可“命中”。
大可玩的卦法,是邵康节的《梅花易数》一路。中国的卜卦,如《周易》古法、火珠林法、《卜筮正宗》的路子,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唯独到了梅花易数,就已彻底扬弃了一切外在的技巧性东西,全靠机变无穷的“心法”随时通变了。所以这是最难学的。但在朱大可玩来,却是得心应手,近乎百发百中。这当然是因为他有着一颗灵心的结果。
大可很崇拜邵康节。中国术数文化历来有“山、医、命、卜、相”五秘的说法。所谓“山”术,包括养生、玄典、修密等,完成卜的心身。如果没有“山”术的底蕴,就只能流于一般走江湖的医卜星相的水平。邵康节之所以成为一代大师,也是缘于他“山”术的高深。大可曾读过邵康节的天书《皇极经世》,这本书推测国运的方法据说知几若神。大可连说“看不懂”。但我从他的文章看,发现他还是从此书得到了一点气的。
邵雍著,李一忻校注,九州出版社2003年
其实朱大可也是很有“山”术的。他经常把自己关闭在书本的宇宙里,从《皇极经世》一直读到德里达、福柯的后现代主义。据大可告诉我,他写《洗脚之歌》之前,曾经草拟过十几万字的笔记。一篇几千字的短文背后竟藏着这样规模庞大的深山老岭。这就是朱大可的五秘之首“山”。大可的“山”中还沉淀着他本人的生命遗传因子。他祖籍福建武平,最典型的客家人。客家人的祖先大多是魏晋南北朝的名门贵族,为了躲避“五胡乱华”的冲天血光而迁移南方的。朱大可文章中有一股高傲狂猾的贵族气,大概就是从他祖先的身上一脉传下来的。朱大可之“山”可谓深远矣。
朱大可贵族血统的最明显证据就是他那条味觉灵敏之极的舌头。他每次到我家来,都严厉指责我的茶叶不好。不好在哪里,他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我不服。中国贵族的口腔文化世界第一,品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细细算来,大可的祖先居住在中原的时候,“茶道”还没有失传呢。
大可到我家来,我会高兴得就像小孩子过节一样。他说的那些痴话,简直令人好像听到了新天方夜谭。我住在一座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西班牙式古老公寓里,门牌号码为699号。朱大可告诉我:“699可是个大成之数啊……”我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三十年,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经他一点,倒也想起来了:这座公寓原来是李鸿章的私产;李鸿章贵为一代权相,不知有没有沾过699这大吉大利的数字密码的光?甚至问到我写字何以小指头总要翘到半空里、姿势不正确时,这位“恐龙”先生也照样对答如流:“这可是兰花指头哪……”以下当然更是鬼话连篇了。
在聪明伶俐的哥儿们多如牛毛的上海滩,我和大可实在只能列入愚人吉尼斯大全之列。好在痴人也有痴人福,咱们两个“笨蛋”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经常享受到一种过愚人节的乐趣。
说到愚人节,自然容易使人联想到基督教。朱大可对基督教《圣经》(特别是《旧约》)有着狂热的爱好。在我看来,大可不折不扣又是个《旧约》圣经里的希伯来先知。他巨大的后脑部似乎存在着两条方向相反的秘密通道,一条通向东方神秘主义的石穴,另一条却通向耶路撒冷的先知之门。
朱大可决不是任何时候都像一个东方人。他的文章虽然经常像西藏密宗的寺院那样深不可测,但有时也会突然喷出一口希伯来上帝式的扑杀恶人的杀气。他的诅咒跟先知以赛亚一般恶毒。他的心中深藏着对不信耶稣的以色列国的敌意。大凡写到这种地方,他的文章里就会滚动起一种殷红的血浪,似乎要吞没所有载着妄想苟延残喘的造物主的良民们的挪亚方舟。
朱大可曾这样评论孙甘露的小说:
“孙甘露则在从事艰难的形而上批判。他的小说是一组绝望主义的罕见文献。我尤其喜欢《仿佛》和尤其不喜欢《信使之函》(因为它的聒噪)。《仿佛》的主人公阿芒企图摆脱祖父的阴影,躲入《米酒之乡》的书本的宇宙。当他游历到这本书的尽头时,他便回到了他的出发点——一所他曾寄寓多年的平淡无奇的楼房。
祖父的亡灵向他亲切地召唤,他的结局是沉入大地,像他的家族和祖先一样成为不朽的和毫无意义的‘穴居人’。这正是一个中国套盒式的探寻进程,不断打开盒子和发现其中更小的盒子(希望),这样直至最后的盒子,而那里面是一个绝对的空无……”
这不是活活的一个希伯来先知的口吻吗?
中国当代的伟大学者钱锺书曾经梦想着打通东西方两种文化。然而有的学者却指出,钱锺书仅仅在句子层面上打通了中西文化。我认为这种说法丝毫没有贬低钱锺书对于中西文化作为不同的精神范畴了解的意思:它仅仅表明在文化人格上钱锺书仍然处在分裂的状态,他不能将西方的油和中国的水掺成一种具有内和谐的新试剂。但朱大可却做到了这一点。他在学识上当然远远逊于钱锺书,却凭借超人的文化天赋初步完成了钱锺书的梦。朱大可的文章中流动着希伯来文化之根酿造的殷红鲜血,而在炽烈如熔岩的血之外观却笼罩着一层东方神秘主义的星光。
朱大可之所以会完成这样奇特的文化生命景观的描述,不能不归之于他身上的特有的那种恐龙式的史前居民的洪荒感。恐龙不是人之子,因此也就没有种族的局限和偏见。唯有这庞大的怪物,才有调和东西方文化的魔法。
我预感到朱大可最后将得救。他将避免“穴居人”被绝对的空无吞掉的下场。决不要低估了这条居然能躲过冰河期存活到今天的恐龙后裔的狡猾。他最近的祖先也从“五胡乱华”的天罗地网中溜了出去,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他目前正盘缠着身躯,在炎黄故宅的地下默默息息吮吸着中国文化的精气。但即使在学术冬眠的休蛰状态中,他依然睁着一只修炼成精的妖眼,一旦发现奇门五行中开了开休生三吉门,这条恐龙便会化作一道金光飞出地面,悄然隐没在无边的自由海洋中。■
(转载自《胡河清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简介
胡河清,1960年生,安徽绩溪人,在上海长大成年。文学博士。先后执教于上海教育学院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对钱锺书及金庸有独到研究。1994年4月19日,在上海的公寓跳楼自杀身亡,享年34岁。出版有论文集《真精神旧途径:钱钟书的人文思想》《灵地的缅想》《胡河清文存》《胡河清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