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好的、坏的,都不是我

在《十三邀》中,许知远指着陈冲《小花》时的剧照问她:“如果你碰到这个人,你想跟她聊什么呢?”

陈冲瞥一眼照片里17岁的自己,笑道:“她能有什么好聊的?”

许知远再拿出另一张照片——这是去了美国后的陈冲,穿着露脐装,表情叛逆倔强。陈冲看后沉默良久:“她就不一样了。她已经经历过很多痛苦了。”

从17岁到63岁,从中国到美国,从《小花》到《末代皇帝》《太阳照常升起》《英格力士》……陈冲从未退出人们的视线。她在演员、导演、编剧等身份之间来回穿梭,常陷入纷纭复杂的世事之中,被讨论、被注视、被猜测,也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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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历上的陈冲

2021年,陈冲在友人金宇澄的鼓励下,开始写作。讲上海弄堂的祖屋,也讲旧金山的别墅。她坦诚地回忆自家四代人的沉浮,也赤裸裸地记录了每一次拍电影背后的辛酸与悸动。

今年7月,陈冲将这些文字整理修订,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猫鱼》,总计33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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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写书”很多,但陈冲的《猫鱼》不同。她的文字总是带有浪漫的情怀,更偏向“私人日记”般的写作。她用卧房里的枕头来形容这些故事:

“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在这些仿若残存着体温的凹印处,我们发现荧幕外的鲜活的陈冲。

人回不了家并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岁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回不到母亲的腹中。

如果不去美国,陈冲或许不能成为如今的陈冲。

出国前,陈冲是“桐柏英雄”中勇敢单纯的赵小花,扎着麻花辫,眼睛亮晶晶的,在李谷一温柔的“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中温暖了一代人的心灵。她与当时27岁的唐国强,更是被看作金童玉女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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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饰演的小花

电影里,唐国强与陈冲饰演一对兄妹;电影之外,二人常在一起学习英语,在黄山的取景地里互相拍照片。参加每星期一次的交谊舞会时,陈冲总是“雀跃地渴望他来邀请我”,唐国强过生日,陈冲寻遍大街小巷买来了一块奶油蛋糕——这也是唐国强当时“奶油小生”的绰号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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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强与陈冲在《小花》中的剧照

一日收工早,二人约好一起学英语,陈冲等着等着睡着了,朦胧中,感觉到了唐国强进屋,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为她盖上了一件衣服。陈冲回忆:“他离开后我半天没动,想让那份甜蜜的感觉在黄昏里延伸。”

陈冲与唐国强,开始于荷尔蒙之下的朦胧情感,也止步于现实中的婚姻。那时候唐国强已经订婚,未婚妻打电话来剧组找他,其他人接起电话恶作剧:“唐国强啊?他好像在刘晓庆房间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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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与刘晓庆

那时的陈冲,似乎要更容易悲伤得多。毕竟那时她的家庭条件足够好:外公是中国药理学的奠基人张昌绍,先后在伦敦大学、牛津大学、哈佛大学学习,不少英美实验室邀请他担任要职;姥姥是知名的社会学家史伊凡,父亲曾任华山医院院长,母亲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生之一……

在陈冲的记忆里,姥姥认识不少有文望的名人,和沈从文、巴金等人都有交往。她的书橱里最多的是莫泊桑的剧本和笔记。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姥姥就叫陈冲和哥哥陈川陪着坐坐。偶尔陈冲能收到客人的礼物,比如一只有四百多年历史的白玉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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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家的老照片。左一小孩为陈冲的姥姥,身边是姥姥的妈妈,右一是姥姥的姐姐,右二是姥姥的哥哥。

哥哥陈川也宠着这位美丽的小妹。在她留学前,耗费好几千块为妹妹购置定制一件貂皮大衣。到现在,大衣都还柔亮松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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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的姥姥、母亲和二姨

那时的陈冲,不知道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还要经历更多更亲密关系的别离。她当时只顾着为《小花》拍摄结束感到“心中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多年后,陈冲道:“那时我太年轻,每一次分离,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每拍完一部戏,我都像被恋人抛弃。”

人必须经历两次死亡才能成熟——一是理想的死亡,二是爱情的死亡,成熟是死亡后的重生。

去美国留学,陈冲说,这像是被孤身放逐到月球上,回程遥遥无期。1981年,从上海飞去纽约是一种探险。陈冲带了半箱子的月经用纸,剩下的半箱子是肥皂、擦脸油、牙膏、衣服、喜欢的书和多年来收集的毛主席像章。

在五光十色的美国,陈冲就像是误入陌生丛林的小兽,懵懂,莽撞,茫然无措。她甚至不懂时差,只困惑于怎么连睡觉都要在美国从头学起。她在餐厅刷盘子,给人当保姆,以此支付房租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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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在美国

文化与思想的差异成了她最难跨越的鸿沟。遇到男同学骚扰,陈冲一边惊慌躲避,一边又怀疑自己如此拒绝是否违反了“当地习俗”;被两位男医生要求脱掉衣服检查身体,多年后她才明白,那并不是文化差异下的医疗检查,而是性侵:“文化冲击带来最严重的脑震荡,是你失去了固有的道德和行为的准则,不知道何为那个文化的‘正常’。”

演艺生涯也有如此“震荡”,在国内,陈冲是百花奖最佳女主角;而当时的好莱坞,没有多少亚裔可以发挥的人物,却有无数奔赴美国的亚裔女孩们在片场外等候。

陈冲加入了这一场博弈:“她们似乎对被拒绝这件事习以为常,而我却永远无法习惯,也永远不想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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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剧照

1986年,陈冲出演《大班》。她对《大班》向往,仅仅是因为那个叫美美的女孩是中国人,电影将在中国拍摄。让她没想到的是,尺度较大的戏份,以及不友好的剧情,让自己遭受了严重批判。

人们认为影片中的美美“在洋人面前‘犯贱’是卖国行为”“丢尽了中国人的脸”。人们无法接受白月光一般的“赵小花”,去美国后,便饰演一个衣服半遮半掩、嗲声嗲气的性感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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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剧照

国人的谩骂,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时的陈冲。在《末代皇帝》拍摄中,饰演“婉容”的陈冲与“溥仪”有一段洞房戏。二人相互拥吻之时,几只手伸进画面,小心翼翼地为“皇上”“皇后”宽衣解带。陈冲被无意中扯开了衣服,她便逼迫导演贝托鲁奇写承诺书,不允许片方用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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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

“当时觉得这些影评是天大的事,好像全世界都在评判我。其实根本没人在意。”如今,陈冲倒是怀念起那一条被NG了的样片。

她想象着,在红色的洞房里,“婉容”与“溥仪”蜻蜓点水般吻着,“婉容”的唇膏染红了鼻尖,“溥仪”渐渐陷入痴迷,几只带着精致护甲套的手,解开他们的扣子,一双手不小心把“溥仪”惊醒,他俩同时看到了“婉容”裸露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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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

“或许这条会更感人?贝托鲁奇说过,拍摄现场永远要开着一扇‘门’……我武断地关上了他的这扇门。”陈冲想起丈夫之前对她的安慰,“报上说好的就是你,坏的就不是你。”陈冲对此释然:“其实,好的、坏的都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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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陈冲饰演林大夫

不过,在《大班》之后,陈冲再没演过“赵小花”这样的清纯少女角色,她的角色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是《末代皇帝》里的皇后婉容、《白玫瑰与红玫瑰》里风情万种的娇蕊、《太阳照常升起》里“不知羞耻地裸露”的林大夫……在拍戏中,她逐渐意识到:“人虽然受太多自身特定文化的限制,但是有着根本的共通性——人性、灵魂、爱与恨、欲望与梦想、死亡。”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银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爱情和诺言。

如果企图将陈冲的自传当作电影人的参考教材,恐怕会大失所望。陈冲的文学观如她本人一般浪漫,她似乎对具体的事与物兴致不大,更喜欢沉浸在她的内心景象里——相比于拍电影时的种种细节,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多是触动细微情感的东西。

她记得《末代皇帝》的制作就像是一场庞大而混乱的婚礼,她做了这场八个月之久的婚礼上的新娘,每天等待着贝托鲁奇将盖头掀开,对她喊一声“Bellissima(小美人)”,她记得她与这位伟大的导演艺术轨迹在紫禁城里交错,“是他的导演生涯和我的演艺生涯中光芒最盛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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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士血》剧照

在澳洲拍《壮士血》,她记得他们的越野车开过一条干枯的河床,上面长了十几棵瘦瘦的树,无数苍蝇嗡嗡嗡围过来,他们决定在那里停歇野餐。饰演男主角的鲁格·豪尔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为陈冲背诵了一首威廉·布莱克写的关于苍蝇的诗。

如今回忆起《壮士血》,陈冲眼前总是会浮现出那里的蓝天、红砂、枯河和小树:“千里迢迢跑到那片沙漠拍电影,为的就是那样的时刻,让我在苍蝇弹指一挥间的生命中,感受到人类存在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和悲剧。”

她渴望美的东西。1995年,陈冲参加柏林电影节,担任主竞赛评委,却失望而归:“既得不到视听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冲击、颠覆或心灵的升华”。

于是,她做出一个决定:自己执导一部电影,祭奠一代人的青春——这部电影同时也是李小璐的电影处女作。影片里,16岁的李小璐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易碎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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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时期的李小璐

同样美丽的还有爱情。在《猫鱼》里,“爱情”占据很大篇幅。除开一些青涩暧昧,还有被初恋男友欺骗,与第一任丈夫相恋再婚姻破裂,这些离别与伤痛曾带给陈冲沉重的打击——但奇妙的是,回忆时,陈冲笔下的他们却仍然美好:

“太阳在暖洋洋慢悠悠的歌声里落进太平洋,余晖把海水染成红色,海风渐凉,身下的沙子却还是热的……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1992年,她遇到了如今的丈夫彼德,婚后生活平淡而幸福。微博上,陈冲分享家庭的温暖趣事:女儿生日、女儿从哈佛毕业、和丈夫重温老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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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微博

陈冲说,在她的世界里,爱情是最重要的内容了,重要到“其他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做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

她永远对生活中的“猫鱼”——也是自传的名字——充满孩子般赤诚的期待。那是童年时哥哥买过的一条死而复生的小鱼,它是那么弱小和无助,但仍然、当然还活着,它是陈冲兄妹俩念念不忘的“奇迹”,让她在日常生活中即使遇到再多的困难,仍旧坚守下去,“跟哥哥那条神奇的猫鱼那样,死而复生。”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任宏伟 编辑 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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